撰稿人 | Nada
编辑 | 梦格
封面图片 | Unsplash 上的 Christian Holzinger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任务”。
郭建雄收到的指令是：去柬埔寨，收货，验货，付款，联系物流公司运回国内，就这么简单。
但到了柬埔寨，他却惊呆了——对方承诺的20万个口罩，库存只有2万个，且质量不符合标准。
郭建雄不能让老板邱吉端失望。这位78岁的香港企业家说，武汉对他来说有着美好的回忆，他必须尽最大努力提供帮助。
9天时间，郭建雄临时组建8人“特工队”，前往柬埔寨、泰国、越南购物……
2月27日，这批口罩历经千辛万苦运抵武汉。
这就是柬埔寨。
在西哈努克市郊区法国街，一名叫“冯哥”的男子打来电话，自称有5万个口罩。郭建雄闻讯赶来。
法国街头的商店都差不多，出租车绕了四圈，最终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杂货店前。
从店里往外望去，一公里外就能看到唐人街，那里有至少二十栋高楼大厦，这里曾住着数以万计的中国人，但他们只是西哈努克城华人的一小部分，据说去年最高峰时，西哈努克城华人多达25万人。
有人把这座柬埔寨港口城市称为“中国飞地”，中国人在这里修建了赌场、酒店，还有小企业、诊所。
2019 年 8 月开始的网络赌博清理行动改变了这一切。唐人街现在空了一半。在当地经营烧烤店的华人杨龙说，半年内已有十多万华人离开。随后，疫情在年初影响了旅游业，但直到大年初五他们才意识到疫情有多严重。
“双重打击。”杨龙关上了店门，正担心该怎么办时，发现西哈努克又出现了一批中国人。
都是来买口罩的。
郭建雄就是其中之一。2月7日，他抵达西哈努克，肩负着将20万只口罩运回中国的任务。或许，他的同胞能告诉他，这座城市里的口罩都藏在哪里。
购买口罩的消息发布后，不到半天时间，就有4人预约了见面。
第一个是赌场的收银员；第二个是在赌场购买物品；第三个是房地产经纪人。
他们把样品带到酒店，郭建雄打开一箱箱的检测，结果都不符合要求。
郭建雄想要的口罩有两种：一种是三层的医用口罩，过滤层厚度不小于0.5厘米；一种是四层的N95医用口罩，有两层过滤层和一层熔喷无纺布。这是他出发前找医生要的。
“他的要求不只是高，还非常严苛，做事非常认真。”杨龙评价道。
挑剔的郭建雄从法国街峰哥手里挑到了大约1万个口罩，距离20万个口罩的目标还相差甚远。
郭建雄是香港华兴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副总经理，今年39岁，新年伊始，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把自己“锁”在家里自我隔离。
2月5日，郭建雄接到董事长邱吉端的电话，邱吉端让人在柬埔寨找了20万个口罩，需要他去那里带回国内，其中15万个将捐赠给武汉的医院，5万个将作为公司复工后的防疫物资。
邱季端
邱吉端1988年在福建创办家具品牌西孟堡，是知名企业家、慈善家，上世纪70年代曾在湖北当过5年矿工，对武汉有感情，“想尽自己所能去帮忙”。
柬埔寨的一位朋友告诉邱吉端，“柬埔寨市场上有存货”。
郭建雄没去过柬埔寨，但听说那里很穷，到处都是赌场。他带了一套夏装和一双拖鞋就出发了，打算一下飞机就验货、付款、安排后勤，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两天就能回国了。
出于安全考虑，该公司为郭建雄找到了从事外贸销售的合作伙伴陈新，二人于2月7日凌晨4点左右登上了飞往西哈努克港的航班。
杨龙亲自来机场接他，他是个阿谀奉承的人，但心里很敬重“邱先生”。他发现，最近来买口罩的人，大多是来赚钱的。“邱先生不一样，他要做慈善。”所以他不打算从这件事情上赚钱，“这辈子难得做慈善。”
在车上，杨龙反复强调西哈努克的两条生存法则：不要拿出手机；晚上不要出门，至少不要一个人。接下来的几天里，郭建雄要听到这句话不下十遍。
一切进展顺利。
郭建雄联系上了阿里公益医疗物资捐赠团队负责人刘亚辉，这家中国最大的互联网公司设立了10亿元医疗物资供应专项基金，并发动各业务部门参与到抗击疫情的行动中。
刘亚辉告诉郭建雄，阿里巴巴可以帮忙把口罩从厦门运到武汉。
刘亚辉接到希蒙保捐款意向的时候，正值2月份最忙碌的一周，一天要接到60个捐款电话。
很多捐款电话都是从国外打来的，阿里公益的工作人员需要实时在线。通常，刘亚辉会定两个闹钟，一个是凌晨2点半，一个是凌晨5点
收到捐赠意向后，阿里公益负责整理捐赠信息，对捐赠物资进行分类、识别，提前帮助捐赠人做好报关、资质手续，交给菜鸟物流配送。速度快的话，几天之内国外物资就能送到武汉或者其他疫区。但不是每一笔捐赠意向都这么顺利，只要一个环节断了，捐赠就到不了目的地。
不确定性因素很多，捐赠方可能突然改变主意，也可能出现资金、物资、物流等问题。刘亚辉记得，1月底，一家企业在意大利订购了8000多套防护服捐赠，但因为罗马出现两例武汉输入性新冠肺炎病例，意大利取消了往返中国的航班，最快也要到2月中旬才能恢复航班。这是典型的捐赠停滞现象。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会主动跟进，如果对方回复说这批物资有问题，那也没关系，我们想向捐助者传递一个信号，‘我们一直在线’。”刘亚辉说。
因此，接下来的几天里，当郭建雄那边断断续续传来消息的时候，刘亚辉就以为这笔订单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郭建雄现在麻烦大了。
飞机落地当天，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郭建雄来到独立大道一处仓库外，却没有看到承诺的20万只医用口罩。
“如果你没早来，或者你付了定金，我就给你保管了，如果你不付定金，我就给别人了，别人都是付现金的。”对方说道。
郭建雄当场翻脸，他没想到，海外的口罩争夺战早已打响，柬埔寨也是重要战场。
他决定自己寻找20万个医用口罩。
郭建雄凭借做外贸的经验，算了一笔账：一箱口罩50只，20万只就是4000箱。整个西哈努克港的口罩不就4000箱吗？回到酒店，他给邱吉端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只要质量把关好，价格会放开。
第二天，杨龙、郭建雄、陈新三人将部队分成三路，一大早就出发。
当晚，三人只带回了55箱口罩，其中包括郭建雄找到的14箱。
郭建雄想着还是到别的城市试试，当晚就买了一张柬埔寨电话卡，让杨龙帮忙传播消息，随后三天里，他接到了40多个电话。
每个人都说：“我有面具。”
因为刚上岸就吃了大亏，郭建雄不敢轻易答应，“光靠我们两个外地人是不行的，要赶紧组队，招揽本地人才。”他和陈欣开始动员朋友、朋友的朋友，只要跟柬埔寨有关系的人，就联系他们。
很快，一个由8人组成的“特别行动组”成立了：有能言善辩的中间商；有在医院工作，了解口罩质量的；有销售医疗器械，熟悉渠道的；有在金三角从事物资贸易，人脉广泛的。
柬埔寨、越南、泰国三国，“特种兵小组”5天时间走访了三国至少12个城市。
2月8日，发现合格口罩2750个；9日，又发现7500个；10日，又发现10000个……
2月10日上午，刘亚辉终于与正在前往越南金边途中的郭建雄取得了联系。
信号不稳定，通话断线，他们就改用钉钉语音通话。郭建雄说，他们已订了从西哈努克港飞往厦门的机票，希望阿里公益能帮忙解决从厦门到疫区的通关、运输等问题。
郭建雄还说，15万个口罩中，还缺4万个。刘亚辉当时以为，和大多数企业一样，邱吉端和郭建雄也找到了一个大供应商。当了解到郭建雄的整个采购过程后，他很惊讶，“他们做的更像是留学生做的事情，像接力棒一样聚拢在一起。”
就在前一天下午，郭建雄在一家诊所遇见了来自四川的杨勇，接力棒就此交接。
杨勇去年9月来到西哈努克，三个月前开了一家小“医院”。医院有两层，一楼是商店，二楼是办公室、食堂和“住院部”（设有20张床位）。他雇了几个柬埔寨人，其中一个叫阿飞，二十多岁，看上去干劲十足。
与杨龙不同，杨勇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话不多，却让人感觉他有计划。杨勇计划前往200公里外的越南金边，他不介意长途跋涉，而且如果采购的口罩数量有余，医院也可以用。但他提醒郭建雄，因为大家都抢购，单个口罩的价格已经超过了2.8元。
从西哈努克到金边需要5个小时的车程，阿飞是司机。郭建雄和杨勇第一趟就买了12900个口罩。郭建雄急着把货带回西哈努克，留下杨勇一个人在金边。
上午9点左右，杨勇从酒店醒来，发现手机和2000美元被盗。
阿飞不见了。
郭建雄和杨勇到金边派出所报案，但警方称需要嫌疑人的姓名和身份证才能立案。杨勇这才意识到，自己对阿飞知之甚少，他不会念阿飞的高棉名字，只知道他的家在西哈努克市的乡下。
刘亚辉是2月11日才得知此事的。通话中，郭建雄先是讲了自己在柬埔寨采购口罩的经历。意外频发，他可能有点不知所措。就在当天上午，他在距离自己西哈努克港住处步行不到十分钟的长安酒店看到了一则有人坠楼身亡的视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
物流成本也比郭建雄想象的要高很多，5万只口罩空运回国内大概需要4万元人民币。他向刘亚辉求助，希望阿里巴巴能帮忙解决15万只口罩从西哈努克港运往疫区的物流问题。
郭建雄当时说的一句话让刘亚辉很感动，“如果能省下这些钱，我们可以再买一些口罩捐给武汉。”
阿里公益第一时间联系菜鸟同事，共同寻找解决方案。
事实上，直到2月13日晚，郭建雄手上的口罩数量仍是一个“黑箱”，有时候是15万个，下一刻就变成“还差2万个”。
刘亚辉心里没有把握，但是他希望郭建雄能够成功。
郭建雄又找到了更多的供应商，经营诊所的唐守明去越南找口罩，杨勇去了泰国，杨龙和另一人则守候在金边和西哈努克港的物流站收货、验货，然后安排运送到酒店。
郭建雄则留在酒店，一边与有意向售卖口罩的人见面，一边整理订单、安排付款，还要时刻看着口罩，防止丢失。
那天他给刘亚辉发了一张酒店客房里摆放的31个瓦楞纸箱的照片。
郭建雄将所有口罩堆放在酒店房间里，细心守护
刘亚辉看着照片，想到了一个词：蚂蚁搬家。
杨龙记得，那两天货物繁多、种类繁多，他们没法像郭建雄那样一一仔细辨认，所以每个人都随身带着剪刀和打火机。经过几天的寻找，他们得知，如果口罩不符合标准，就会发现层数不足，或者中间层容易着火。
最后一批3.5万只口罩从泰国运来，供货商林福源在金三角做贸易多年，他在酒店大堂把货物送到郭建雄手上。郭建雄用了30多分钟就检查完毕，又花了半天时间把它们搬到客房里。
完成任务后的郭建雄有些激动，但晚上也不敢出门，他在群里夸耀，“我手里有20万个口罩，按照现在的市场行情，你以为我是什么富豪？”
困难就像杀不死的蟑螂，接踵而来。
口罩好不容易凑齐了，但当周国际物流出现了问题。
因为疫情，各国都不同程度减少了往返中国的航班。菜鸟物流原本计划将这批口罩从西哈努克港直飞设有菜鸟分拣仓的广州，但舱位紧张。在对比了各航班到港时间后，他们决定通过中转来赢得时间：先飞香港，在皇岗口岸通关，再从深圳运到广州，再从广州运往武汉等疫区。
河南援武汉医疗队收到捐赠口罩
2月27日，柬埔寨寄出的15万只口罩终于运抵疫区。
尘埃已落定。
2月19日，郭建雄回到厦门，一堆公司报价单正在等待他。
2月11日陈新带回国的口罩，在复工复产中派上了用场。疫情影响供应链，包括包装材料、纸箱在内的商品价格大幅上涨。每天，郭建雄最大的心愿就是打电话、比价。
西梦宝在全国有300多家直营店，2月份整个月的销售额为零。
郭建雄跟随邱吉端已有十年，他问邱吉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店关了呢？”
邱季端答道：“如果工厂和商店都关门了，我的工人吃什么？”西孟堡公司照常发放了工人2月份的工资。
邱吉端近日发起了一场面向收藏者的慈善拍卖，拍卖所得将用于助力武汉抗击疫情。他说，“疫情结束后我一定要回武汉，武汉三镇我都想去，最想去黄鹤楼和武汉长江大桥。”
失踪的阿飞于2月16日联系郭建雄，问他是否还需要口罩，郭建雄生气地挂断电话说：“我不会跟你合作。”
随后，杨龙听说阿飞让人把杨勇的手机带了回来。
2月24日之前，杨龙还在柬埔寨、越南、泰国等地采购口罩。但此后，国内口罩厂逐渐复工，海外采购口罩需求明显减少。杨龙最近一直在帮忙联系额温枪货源。
但杨龙开始考虑离开西哈努克，毕竟这里还不发达，他打算去越南或者回中国重新开始。
刘亚辉原本2月底就要开始为期一年的扶贫驻村工作，这是在新年前就决定好的，他是阿里公益第二批扶贫专员，但受疫情影响，任务推迟。然而，口罩送达疫区的第二天，他就收到了新的通知，3月中旬要去陕西宜君县。
本文原作者：杭州工程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