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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宠爱如火 - 嫁给前夫的皇叔

发布时间:2024-10-17浏览:35

书名:《嫁给前夫的皇叔》

十岁那年,征北将军府大火。

沈盈缺痛失双亲,抱着幼弟在刀光剑影中发抖。

萧意卿帮她挡开血光,劈开业障。

纯白高洁的身影,仿佛浊世间降下的一捧雪。

沈盈缺呆呆望着,风雪满袖,竟也不觉得冷。

为了抓住那捧雪,她搭上父亲的人脉,母亲的财富,和自己半条命,终于将他送上皇位。

可当她被敌军掳走,喂下剧毒,萧意卿却用她母亲的钱、她父亲的城,换走那唯一能救她的解药。

只为给沈盈缺的堂妹,安他们俩结下的胎。

对沈盈缺就只有一句:“你拿什么和她比?”

连视沈盈缺如己出的太后,也劝她大度,皇嗣为重。

沈盈缺大彻大悟。

再次睁眼,看着安然享受她讨好的皇后,阳奉阴违的堂妹,以及一脸不耐等她伺候的萧意卿,她只冷笑:“我要退婚。”

-

广陵王萧妄的风味,一向如诗如酒。

有人惊艳于他天资聪颖,七岁便可与当朝国士辩棋;有人折服于他用兵如神,三年就将南朝版图扩大一圈;

还有人说,他是个少有的磊落君子。

立下北定中原的不世之功,仍旧谨遵他皇兄遗命,辅佐侄子登基,功成身退,无丝毫窥伺大鼎的野心。

如此人物,沈盈缺以为,

他之于自己,永远只会是萧意卿的“九皇叔”,

直到她退完婚,离开皇宫的那个夜晚——

她为前路迷茫。

男人却惯来散漫,闲闲把玩着指尖一点萤虫,睥睨山下的皇城,眉眼叫萤光映得冷恹。

不问她敢不敢,愿不愿,直接就道:“不喜欢他了不是吗?那我带你,杀回去。”

霸道得明明白白,嚣张到坦坦荡荡。

仿佛颠个皇权,不过和捏死一只萤虫一样简单;

杀了那些曾经欺侮过她的人,也是跟呼吸一样毋庸置疑的必然。

-「靠时间都不能遗忘的人,再见面也注定会心动。」

sc、年龄差十岁、感情戏慢热

双重生/男二暗恋上位/其余全员火葬场

【正文阅读】

榻边的劣质炉炭早已吐不出丝毫热乎气儿。

  身上的旧衾亦不知叫内廷司倒了几手,瓤子硬得跟铁板一样,无论秋姜如何拿出去烤晒,都暖和不起来。

  沈盈缺蜷缩在被子里,整个人冷得像块冰。

  隆冬入夜时的料峭深寒,拉扯得满屋早已破洞褪色的帷幔无力飘荡,仿佛奈何桥边竖起的一面又一面招魂幡。

  宫人们的说话声浸在其中,也变得格外冰凉——

  “听说没?羯人已经攻下长安,马上就要杀到咱们洛阳。陛下采纳了荀相公的谏言,这两天便要南渡回建康避难。”

  “啊?陛下就这么走了?那咱们怎么办?我可听说,那位羯人新帝比他老子还凶残,最喜欢折磨汉人女俘,之前就干过将女俘和牛羊同烹,让底下人分食辨味的荒唐事。真要叫他打过来,咱们这样的,怕还不够给他塞牙缝!”

  “还不都怪那对姓沈的姊弟!要不是他们谋逆,让羯人钻了空,咱们何至于这般被动?”

  “好在还有沈贵妃,她可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就算陛下嫌咱们累赘,不愿带咱们南渡,她也断断不会舍下咱们的。可不像这妖后,只会作威作福。叛乱那天,也多亏贵妃娘娘及时唤来她兄长,将那逆贼射杀,不然这会子,咱们都得上阎王殿点卯!”

  “唉,就可惜那场观花大会,就这样耽搁了。我还想看看,陛下专程为贵妃娘娘寻来的魏紫,究竟有多美。这天底下也就只有她,才配得上那朵牡丹花后。说来都是一个门里出来的姊妹,差距怎如此之巨?”

  “嗐,这有甚好奇怪的。龙生九子,还子子不同呢,更遑论堂姊妹?”

  “只可怜咱们王爷一心为国,没倒在羯人刀下,反倒叫自己人坑害。他要还能平安回来,看到自己好不容易收回来的失地,又变得七零八落,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就他那暴脾气,没准直接拖着这妖后,到五凤楼外杀了祭旗!”

  “光祭旗有甚解气?这对姊弟害咱们大乾至斯,合该挫骨扬灰,叫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

  “砰——”

  轩窗自殿内关上,隔绝外界一切杂音。

  秋姜端着一碗新熬好的药,重新坐回榻边,若无其事地和沈盈缺说笑:“一帮小丫头片子,没见过世面,听风就是雨,娘娘莫要搭理她们。”

  余光触及床头痰盂里新浮起的一层血色,她声音不自觉发颤。

  沈盈缺微微一笑,抬起枯柴般干瘦皲裂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也的确没什么好在意的。

  兴平元年,于她、于沈家,乃至于整个大乾,都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这一年,萧意卿终于斗倒了与他相争多年的弟弟,顺利继承大统,君临天下,加封她为皇后。

  而广陵王萧妄,也成功收复在永嘉之乱中丢失的最后一块中原领土,彻底结束神州大陆南北割据的乱局。

  大乾普天同庆,率土齐欢,奏凯声从北地雁门,一路跨越长江,飘到都城建康,朝廷还为此大赦天下。

  可就在朝廷将都城迁回洛阳,大家还沉浸在重返故土的喜悦中时,一场人灾祸起萧墙——

  追随萧妄北伐的骠骑将军沈蹊,自恃功高,竟生出移鼎之心,暗中勾结羯人残部,发动哗变,剑指两京。

  叛乱虽及时镇压,可此番北伐的主力部队应天军,仍旧死伤过半,元气大伤。

  主帅萧妄更是失踪漠北。

  整整四个月,音讯全无。

  北夏太子闻风而动,趁机逼宫上位,自封天可汗,禅于姑衍,以雷霆之势迅速纠集三十万大军,挥师南下,誓要洗雪当初兵败两京之耻。

  朝野上下无不惊骇,越发咒骂沈蹊无耻,连带其父母的坟冢也被人从地里刨出,鞭笞泄愤。

  沈盈缺身为其胞姊,自也被打入冷宫。

  请求处死她的折子,每天如雪花般飞向萧意卿的御案。尚书台的灯火,更是从战报传来那天起,就再未歇过。

  宫里宫外人人心头惶惶,焦躁不安,偌大的洛阳京师白日都见不到多少人烟。

  沈盈缺禁足在语冰楼里,都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片盘踞在京洛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

  可她阿弟又怎会谋逆?

  陇西沈氏,虽不及荀、颂那样的高姓,却也是军伍世家中赫赫有名的望族,自大乾开国伊始,便世代替萧室镇守边关,抗击匈奴,忠心不二。

  她的父亲沈愈,一生以忠勇著称。

  生前三次北伐,都是他身先士卒,杀得羯兵节节败退。最远的一次,都打到南阳,和京洛仅一步之遥。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沈愈”二字,都成了羯人心中的阴影,闻之,便两股战战。

  那威震四海的应天军,就是在他手里发扬光大。

  而她阿弟更是此番北伐中,辅佐萧妄一统中原的最大功臣!

  涪水之战,敌人以铁锁连舟将他们围困,是他冲锋在前,斩杀敌人大半精锐,硬生生撕开挡在前面的血肉人墙,助萧妄反败为胜;

  天师教叛乱,亦是他带领千骑,率先驰援建康,救下当时被挟持为质的荀太后;

  羯人兵败长安,恼羞成怒,撤退前命人闭门屠城,也是他领人撞开城门,从羯人高举的屠刀下,救出阖城百姓。

  沈盈缺至今都还记得,他最后一次出征前,同自己说的话——

  “此番出门,不灭羯虏必不还。到时凯旋,阿姊若想出门游历,我便解甲归田,带阿姊看遍咱们大乾的大好河山。无论是长安的灞柳风雪,还是玉门关外的大漠孤烟,凡是阿姊心向往处,我皆奉陪到底,如何?”

  少年人的许诺,从不言得失利弊。

  望着她的笑容,也赤诚如骄阳。

  或许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看出,她厌倦皇宫,也不想当这个皇后了吧……

  可他却体贴地从来不在她面前点破,让她难堪,只默默安排好后路,由她去选。

  仿佛他来这世间走一遭,就是为了北定中原,和哄她开心。

  只要她点头,便是北伐那般不世之功带来的泼天荣华,旁人穷极一生也无法企及,他都可以一笑置之。

  可他还是没了。

  像一粒沙,从风里飘忽而过,没留下任何褒奖,只有数不尽的唾骂。

  三天。

  她带着沈家上下一百二十六座为国捐躯的英烈牌位,在五凤楼外跪了整整三天,只为求一个公道。

  暴雨如注,浇得她高烧不退的身子摇摇欲坠;

  剧毒穿肠,灼得她五脏六腑痛如刀绞。

  一百二十六座牌位在她身后整齐列阵,肃穆而浩大,一如他们生前最后一次出征。黑木金字被雨水洗得刺目,恰似彼世之人无声的控诉。

  可没用就是没用。

  三日的煎熬,几代人的忠诚,只换来更多戳在她脊梁骨上的讥讽,呸在她脸上的谩骂。

  以及那位被她阿弟救过的荀太后,让内侍带给她的一句:“适可而止。”

  纯黑的宦官皂履,用力踩在她父亲的牌位上,木板碾得“咯咯”响。

  命人将她拖走前,还当着她的面,往那满载十余年铁血荣誉的“征北将军”四个金字上,狠狠唾了一口痰。

  她愤怒,她不甘,拼了命要为沈家世代忠魂鸣不平。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内侍,将这一百二十六位铮铮铁骨,连同暴雨中的淤泥一块清扫出宫,任由野犬啃噬。

  而今,也终于轮到她……

  沈盈缺用力闭了闭眼。

  喉间涌起一阵腥甜,她下意识又要咳嗽,撞上秋姜担忧的目光,又生生咽下。

  “你走吧。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也是一个道理。我是不可能翻身了,你再跟着我,只会被我牵连,不如……”

  “不!奴婢不走!”

  秋姜“噗通”跪在榻边,哀声道,“奴婢的命是娘娘救的,没有娘娘,奴婢早叫人打死在掖庭,哪里还有今天?娘娘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奴婢绝不和娘娘分开!”

  说完又殷殷恳求:“不如娘娘随奴婢一块走吧!横竖宫里马上就要乱了,没人顾得上咱们。奴婢可以带娘娘出宫,可以赚好多好多钱养活娘娘,可以带娘娘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再也不用管那些污糟事,好不好?”

  然沈盈缺就只是含笑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她们其实都知道,她走不脱的。

  七情谶,乃毒中之毒,一旦入骨,药石无医,她早就只剩死路一条。莫说秋姜只有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带她离开。便是当真侥幸逃脱,她这副残躯,又能支撑多久?

  更何况太后已然降下密旨,明日三宫六院皆随圣驾南渡,只她留下。

  就因为那位羯人新帝一句:“贵国皇后甚美,朕有缘得见,亦是寤寐思服。倘若贵国肯将娘娘留下,与朕一道煮酒赏雪,朕保证,北夏雄师必不渡长江。”

  随懿旨一道送过来的,还有那人亲笔为她题的四个字:为了大乾。

  ——从来矜骄孤傲的人,最不屑玩什么风花雪月,相识这么久,这还是他私下写给她的第一张字条。

  笔锋遒劲飘逸,颇有右军风骨,隐隐地,还带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惬然。

  呵。

  “轰隆——”

  淡紫色电光从云间劈落,撕裂殿内沉沉昏暗。一团团帷帐本是轻盈飘扬,却在这道闪电中留下深重的暗影,如泰山覆顶般压抑。

  秋姜终于承受不住,伏在沈盈缺身旁失声痛哭。

  沈盈缺抚着她发顶,叹了口气,“莫哭了。”

  人生在世,忽若吹尘,圆满不过偶然,亏缺方为常道。曾经她不懂,阿父阿母为何要给她取“盈缺”这么个名儿,而今却是大彻大悟,自也不会再去纠结那些凡俗。

  真要有什么放不下,也就那一点遗恨,还缠绕心头。

  若是不能亲手了结,她怕是死,也无法瞑目。

  “你若真想帮我,就替我去请一个人来吧。”

  *

  秋姜离开后,沈盈缺便靠着床榻,昏昏睡去。

  梦境袭来,光怪陆离。

  时而,是阿弟背插满箭,七窍流血,绝望地朝她伸出手;时而,是太后派来的内侍翘着下巴立在榻边,命她好生侍奉那位羯人新帝,以赎他们姊弟俩造下的孽。

  再睁眼,她后背已叫冷汗湿透。

  外间天已黑透,一场电闪雷鸣过后,老天竟不曾下雨,还飘起了雪,纷纷扬扬宛如扯絮一般,苍白了整面轩窗。

  院里那棵布满烧焦黑痕的凤凰树,在茫茫雪色中结满一冠冰霜,仿佛丹青妙手无意间在白宣上碾落的一痕枯笔。金铃悬在枝头,愈加璀璨,任凭风雪肆虐,亦无半分声响。

  而她榻边,也迎来了今日第二位客人——如今宠冠后宫的贵妃,沈令宜。

  她的堂妹。

  她应是急赶而来,面颊被朔风吹得泛红,鬓发也微微凌乱。肩头的大红羽纱鹤氅,叫霜雪濡出一层深冷的红,显得有些落拓,然通身气度却分毫未减,含笑叠手站在如此荒败的冷宫中,也像在瑶池仙境里悠然赏一朵花。

  浑然瞧不出,她曾怀过一子,还不慎小产。

  和缠绵病榻、形容枯槁的自己截然相反。

  沈盈缺不禁生出几分恍惚。

  曾几何时,她们也是相遇在这样一座冷宫之中。

  彼时,自己还是宫里备受宠爱的晏清郡主,在建康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而沈令宜只是沈家刚认回来的女儿,没有背景,生母成谜,完全不为建康士族所容。乐游苑一年一度的流觞曲水宴,都没人给她下帖。

  直到那年京中闹瘟疫,自己不慎中招,被迁到偏远的北苑养病。高热不退时,身边的宫人内侍无一人敢近她身,只有沈令宜衣不解带地陪在她旁边,一勺勺喂她汤药,将她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祖母说:“宜儿刚出生就叫歹人掳走,十四岁才认祖归宗,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是咱们沈家对不起她。”

  她便视沈令宜为亲妹。

  带她出入各种筵席花会,将她引荐给建康各大世家的命妇贵女,还让当时还是太子的萧意卿认她做义妹,给她抬身份,终于将她拉进那个尊贵又闭塞的圈子。

  怕沈令宜太过天真,会被圈里的豺狼吞了去,她还放言说,沈令宜和她就如同一人,欺负沈令宜,便是和她作对,她定不轻饶。

  也是直到后来,沈令宜爬了萧意卿的龙床,还有了皇嗣,她才终于知晓。

  原来沈令宜流落在外那几年,一直待在萧意卿身边,两人形影不离,比她更配得上一句“青梅竹马”。

  原来那年她之所以会染上瘟疫,是因为祖母买通宫人,将疫病之人穿过的衣物,偷偷混入她的常服中。

  而她之所以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依旧病重到高烧不退,也是因为沈令宜悄悄换了她的药。

  原来天真蠢钝的,从来只有她自己。

  惨。

  “阿姊瞧着,似乎要不行了。”

  沈令宜同情地开口,声音是她一贯的温柔。

  然自上而下扫过她的目光,却不带丝毫怜悯,甚至还含了几分快意。

  沈盈缺轻哂,“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屈尊降贵,到这里见我不是?”

  沈令宜一噎,侧头轻咳了声,没往下接,瞥见案头摆着一碗尤泛白气的黢黑汤药,便敛袖端起来,坐到榻边。药味冲鼻,她下意识皱了皱眉,舀起一勺在嘴边轻吹,抿了一口试过温度,才喂到沈盈缺嘴里。

  温柔又细致。

  和从前照顾染疫时候的她一样。

  “附近的人我都打发干净了,这里只剩你我,阿姊想问什么便问吧。今夜过后,咱们姊妹就要永不相见,我也没必要再瞒你。”

  沈盈缺盯着她的眼,“所以观花大会那天绑架我的几个羯人,是你安排的?”

  那是一切噩梦的开端。

  若非那场观花大会,萧意卿特许阖城百姓入万象神宫,欣赏那朵牡丹花后,她也不会被混入其中的羯人残党抓走,一路绑去北夏王庭,灌下剧毒,每天生不如死。

  阿弟也不会因为着急救她,擅自调兵,被扣上谋逆的帽子。

  追随他一道出城救人的应天军将士,更不会被无辜株连,惨死在自己曾浴血保护过的同胞手中,连身后的英名,都不能保全。

  然沈令宜只理所当然道:“蹊儿姓沈,我阿兄也姓沈,让他接手蹊儿手里的兵权,有甚不对?怪只怪蹊儿太不懂变通,怎么劝也不听,我只好用点手段,让他和他手底下的兵,一起没了。”

  沈盈缺一瞬握紧了拳,“是他的主意?”

  问完,又自嘲一笑。

  他怎会不知道呢?

  且不说羯人想从宫里绑走皇后有多难,便是这后续,只要皇后遇险的消息传出,大家就都会明白,蹊儿无旨领兵的真正意图,又怎会认定他有反心?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消息封锁得这般彻底,到现在都无人知晓,除了当今天子,还能有谁?

  曾经那个清风朗月般的少年,到底是变了啊……

  沈令宜似也有些怅然,搅着汤匙叹息道:“蹊儿功高震主,军中将士对他的忠诚,都快胜过天子,陛下也是无奈,阿姊莫要怨他。”

  “更何况这里头还牵扯着一个萧妄,他是必须死的。”

  说到这,她似想起什么,目光变得玩味,“说起来,这事还得感谢阿姊。若不是阿姊你,似萧妄那样心思深沉、又手握重兵的大司马大将军,一时半会儿还真除不掉。”

  沈盈缺眼睫一颤。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自己从王庭获救那日,那个以乾人之身、傲然立于羯人龙椅上、将那位令整个大乾都头疼不已的北夏新帝、肆意踩在脚下的男人。

  猎风卷起他盔顶红缨,蜿蜒曲折的走势宛如乱雪中乍然升起的炬火,炽烈张扬。每一丝、每一缕都燃着蹈锋饮血的威压,叫人不敢逼视。

  然一双浅褐色凤眼,却生得尤为清亮,仿佛山泉水里刚刚濯洗过的琥珀。

  迎着天光一瞬不瞬望过来,即便隔着千军万马,和汹涌厮杀,依然能将她深深望进眼底。

广陵王,萧妄。

  先帝最喜欢的一位堂弟,萧氏皇族百年来最杰出的才俊。

  传闻他自幼天资聪颖,七岁便可与当朝国士辩棋,十六岁第一次披甲上阵,就一骑当千,击退屡次叩犯广陵的胡羯,叫他们再不敢轻易南犯。

  那支穿越茫茫三军、精准贯穿敌将首级、将那胡将连同身后士兵一并从马上射落的雕翎箭,至今都还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而那日他立马江前,当着身后数万应天将士和对岸御驾亲征的羯人皇帝的面,挥刀斩俘立下的誓言,更是到现在还振聋发聩——

  “神都洛阳,西京长安,乃至玉门关西去都护府千余里,皆为我煌煌汉室疆土,便是一块碎石,一粒荒沙,亦分毫必争!终有一日,我要叫我大乾子民,悉数回归故土;让他们子子孙孙,都能在我汉家疆域上安其居,乐其业,再不用受战乱流离之苦,家破人亡之伤。尔等贼寇,且洗颈待好!”

  南朝谪居江左百年,多少有志之士投身北伐,都折戟沉沙,到如今早已无人有此心志。

  只有他,敢发如此狂愿。

  最后也只有他,燕然勒功,大获全胜!

  若非当年那桩旧事,他本该是大乾现在的主人。

  囿困王庭那几天,萧意卿迟迟不曾派人来救,沈盈缺自己都已不抱希望,也是萧妄领兵杀入王庭,解她危难。

  她至今都想不通,那样不可一世的人,为何会来救她?

  明明在这之前,他们都不曾说过话。

  仅有的关系,也只停留在,他是她夫君的九皇叔。

  于他而言,救她可谓百害而无一益。

  更想不通,究竟是谁给他的勇气,在粮草不继、辎重不足的情况下,领着区区三千人,就敢深入漠北,直面北夏最剽悍的皇属大军?

  要知道,北夏以军武立国,能戍卫王庭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而王庭所在之地,更是真正的极北苦寒之所。

  八月飞雪,滴水成冰。

  数座雪山高耸入云,铸成天然屏障,拱卫王庭。山上的积雪更是终年不化,自山体诞生伊始,就从未被人征服过。若无专人指引,根本不可能穿过那片雪域荒原。

  可他竟就这样冒着大雪,生生翻了过来!

  宛如神兵天降。

  连王庭中最强悍的羯人勇士都不敢相信,看到他,跟见了鬼一样。

  这些天,沈盈缺也时常在想,倘若那日,他没有将亲兵都留给她,自己独自留下来和羯帝周旋,今日之大乾会是何等局面?

  那些北方来的蛮族,可还有机会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侵略长安,威胁洛阳?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为了她,也是当真不值……

  烛火“哔啵”爆了个灯花,天色已然不早。沈令宜放下空碗,起身整理衣裳。

  “我该走了,再耽搁下去,陛下怕是要不高兴。”

  “阿姊往后也多保重,羯帝残暴,但听说也是个怜香惜玉的,阿姊若想保命,不妨从他下手。这般好的颜色,哪个男人能顶得住?保不齐,还能继续当皇后。”

  她兴味地笑,展开双臂,朝沈盈缺重重一抖臂上两片织金绣凤的精美衣袖,满殿荒芜霎时间流光溢彩。

  ——这是皇后才能穿的纹样。

  从前只有沈盈缺有这资格,今夜过后,一切就该易主了。

  沈令宜畅快地牵起唇角,转身离去。

  然步子还没迈出去,一股剧烈的灼痛感便自腹内而生,瞬间攫住她全身,她不由趔趄一晃,直挺挺往前栽去。

  乌血自她口中喷出,顷刻染红面前整片砖地。

  “这、这这怎么回事?!”

  沈令宜趴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抹着嘴。手心手背都染上一层粘稠,仍止不住那狂呕不止的乌血。

  余光扫见案头那只瓷碗,和沈盈缺袖底一截缠着纱布的细腕,她瞳孔骤然缩紧。

  “你放肆!本宫是陛下钦封的贵妃,将来的皇后!吾父乃承平国公,配享太庙,吾兄更是当朝大司马,位列三公之上。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给本宫下毒?!”

  出离的愤怒将她额角的青筋一路挑爆至脖颈,她抄起地上的胡凳,奋力朝沈盈缺掷去。

  却因平日娇养太甚,身子根本受不住七情谶骤然间带来的剧痛,胡凳刚举起,就脱力滑手,砸到自己脑门。

  殷红瞬间淋漓满面,模糊了她狰狞痛苦的双眼,也污了那两片寸缕寸金的凤袖。

  沈盈缺静静看着,声音极是清淡:“你忘了那日随我离开北苑,同我说过什么?”

  -“宜儿与阿姊虽不是亲姊妹,却胜似亲生,往后宜儿不求与阿姊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沈令宜喃喃着最后半句话,花容愈发失色,“不不!我不能死,我还没当上皇后,还没享够荣华,怎么可以死……不!不!你个疯子,疯子!离我远些!”

  她捂着剧痛的肚子咒骂,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殿门方向爬,十根葱削玉指叫粗粝的砖石地磨出血脓,几可见骨,也不曾停下。

  然最后,她也只能绝望地看着沈盈缺步下床榻,端起案头的烛台,轻轻抛向她身旁张舞如鬼魅的帷幔……

  *

  当真是一场好大的火。

  不过借了点北风,便直冲霄汉。

  一个眨眼的工夫,这座号称全洛阳最高建筑的楼宇,就化为一座巨大的火炬,照亮皇城方圆数里。

  庞大的祝融之力像是世间最精妙的画师,提着饱蘸火墨的鲜亮朱笔,勾线泼墨,纵情挥洒。此间的飞檐翘角一一描绘完还不尽兴,又借着喧嚣的风势,一笔浓烟铺陈开,留白一般,将皇城外的棋盘街道、连绵屋舍、纵横城郭,都悉数晕染而出。

  余墨飞溅处,皆是点点赤亮的木屑,映得漫天飞雪都泛起红光。

  沈盈缺站在数十丈高的语冰楼顶端露台,都能清楚地感受到,那股燎在鼻尖的滔天热浪。

  真安静。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偌大的帝王京师,也只余下这一场火。她可以放肆哭,也可以尽情笑,再不必去斟酌旁人的眼光,和宫里那些陈规滥调。

  院里那棵焦黑的凤凰树落在眼中,都变得无比可爱。

  ——那是阿母亲手给她种的庆生树,树上的金铃,也是阿母亲手所挂。

  衣冠南渡后,江北淮南一带就成了南北双方对峙的主战场,每日不知有多少胡兵流寇轮番过来践踏。有门路的边民,早就逃离那片是非之地。留下的,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

  北朝不屑,南朝不管。

  他们只能听天由命。

  是她阿父主动站出来,在义阳一带为他们修建城池,布设兵防,给了他们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因着那片土地一直流传着凤凰神女的传说,他便给城池取了个新名,叫“落凤”——希望那一直流浪在外的凤凰神女,能重新回到这片土地,庇佑这里的子民。

  也因着这个传说,城里几乎家家都种凤凰树。

  五月微带暑意的熏风拂过烽燧,阖城便披上嫣红的霓霞,仿佛新娘的嫁衫。

  谁家若是得了千金,必要在女儿满月那天,在自家院子里种一棵凤凰树。等她将来出嫁,便从树上折一朵凤凰花,簪在她鬓边,待到洞房花烛夜,再由新郎亲手取下。如此,两姓姻缘方能得神女庇佑,永葆百年。

  她的阿父阿母,便是在这样的祝福下,结为连理。

  记忆中,阿父一直是个强硬的人。羯人敢来滋事,无论大小,他都会率兵打出去,一路追撵,不把他们斩尽杀绝,誓不罢休。

  这样的突袭从来没有定数,有时是在白日,有时则是夜半三更,搅人清梦,一折腾还就是好几天。

  她很是不爽,总觉阿父不关心她们母女。

  阿母却从不抱怨。

  她就像是淡墨画出来的女子,美好得连岁月都不忍心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因着医女出身,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医家帮派“百草堂”的继承人,她自小便随外祖父四处游方行医,医术了得,十四岁就凭自己的回春妙手,在江湖上挣了个“玉面菩萨”的美名。

  纵使后来成了亲,她也从不拘泥于深宅大院里的日升月落。阿父在与不在,她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有时抱着病案往医馆一坐,便是一整天,还得阿父去接她。

  落凤城的每一户人家,每一位将士,都曾受过她的救治。

  甚至还有不少北夏贵族,千里迢迢赶来求医问药。

  因她闺名叫“月扶疏”,大家都唤她“月夫人”。

  不是“沈夫人”,而是“月夫人”,足可见世人对她的尊敬。

  阿父尤爱如此唤她。

  每每念起,他那双叫烽火狼烟淬炼得刚毅不屈的眉眼,都会流淌出说不尽的缱绻情浓。

  而那时候,已经被奉为“当世华佗”的阿母,最喜欢做的,便是在那棵凤凰树下打理药田,哼那首凤凰歌谣。

  ——那是留守落凤城的女子,寄给出征在外的心上人的相思,落凤城里每个人都会唱。

  阿母唱得尤为好听。

  许是因为凤凰花落在她发间,比簪在别人发上都要好看。

  也或许是因为她每每唱起这首歌,心里都在想念阿父。

  沈盈缺每回都格外捧场,歌声一响,她就立马从屋里跑出来,坐到阿母身旁,托腮认真听,比听夫子讲课还要专注。

  后来有了阿弟,她便抱着阿弟一块听。

  再长大些,她就跟阿母一起唱。

  看见阿父得胜归来,便欢喜地蹦跳过去,伸手要他抱,把歌唱得更加大声,逗得阿弟“咯咯”直笑,口水湿了满襟。

  阿父打趣她:“这是谁家的小促狭鬼,小小年纪,就开始思念情郎?”

  说完,又将她抱到肩上,指着树上的金铃说:“那是你阿母去信安郡行医,路过那烂柯山,从一位高僧手里求来的,开过光,任凭风吹雨打,都不会响,除非你命定之人出现。阿珩可千万竖起耳朵听仔细咯,谁家儿郎能让那只金铃响彻落凤城,你就一定要把那人留下做夫郎。”

  彼时她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以为“夫郎”就跟糕点铺里卖的糖糕一样,甜甜的,很好吃,于是乐呵呵地说“好”,越发卖力地坐在树下唱歌,像凤凰神女那样,翘首等待她的月光。

  遇见萧意卿,也便是在那个时候。

  十二岁的少年郎君,生得唇红齿白,煞是好看,一袭白衣端端坐在满开的凤凰树下,让她想起夫子教过的一个词:蒹葭玉树。

  然浓睫下淡淡扫来的目光,却比昆仑山上的寒冰还冻彻肌骨。

  一面端着茶盏欣赏茶汤的颜色,一面夸赞阿母沏茶的手艺,像个小大人,却是一口茶也不曾吃,一块点心也不愿碰。

  虚伪至极。

  她很是不喜。

  也甚是奇怪,他一个天潢贵胄,为何放着建康城的荣华富贵不享,跑来边地吃苦?

  阿父不肯告诉她原因,她也懒得多管,只当他是借住在自己家里的一位客,很快就会离开,不会和她扯上任何关系。

  于是每天照旧去校场和阿父学骑马,帮阿母照看药田,累了便坐在凤凰树下唱歌。日子简单轻快,仿佛指尖拨在琴弦上,叮叮咚咚,永远不会绝断。

  而“永远”,是不会有尽头的。

  直到她十岁那年生辰。

  羯人忽然兴兵南下,攻破落凤。

  阿父战死,阿母身亡。

  沈家上下化作一片火海,入耳皆是刺耳悲鸣,俨然一座人间炼狱。

  她拉着阿弟的手,拼命往城外跑,却还是被赶来的羯兵追上。

  沾满血污的脏手牢牢掐住她脖子,将她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刀尖悬在她喉腹间来回比画,嬉笑询问同胞,从哪里开始剖。残留的鲜血顺着锋刃滴落,须臾便着透她衣襟。

  阿弟一次次冲上来,锤他手臂,咬他手腕,掰他手指,两只稚嫩的圆眼溢满猩红的愤怒。

  却只能在他们招猫逗狗般的嘲笑声中,被一次次踢开,打开,踹开,额角红了大片。

  刀尖刺下的一瞬,她以为自己死定了,闭上眼都不敢看。

  然预想的疼痛,却始终没有落下。

  ——那个寄住在她家的冷漠少年,不知何时追了过来,不过两三个回合,便将围在他们身边的羯兵悉数斩杀。

  鲜红的血水自他们断颈喷出,如同漫天红雨,洒满一地。

  而萧意卿执剑挡在她面前的身影,却似浊世间翩然飘下的一捧雪,纯白高洁,不染纤尘。

  鲜血溅到她脸上前,他还体贴地解下自己的外衫,盖在她身上。

  她仰头呆呆望着,风雪满袖,竟也不觉得冷。

  给阿父阿母发丧那几天,是她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时候。她不晓得“阴阳永隔”是什么意思,只望着灵堂里两副再也不会对她笑的棺椁,心比外间飘雪还要冷。

  而那时候,也是萧意卿陪着她,熬过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

  低沉呜哑的曲调自他嘴边的短竹笛飘出,没有阿母的歌声动听,却莫名让她心安。

  她知道,那是短籥。

  边关常吹这个,给战死的将士安魂,却不知他吹的是什么曲。张口问他,他也不清楚,只说是从前他母妃教他的。

  那时她才知道,他生于掖庭,生母只陪他长到五岁,之所以被打发到边地,是因为宫里有人希望他也死。

  可他说起这些,语气却淡得像一缕烟。

  说完便继续吹他的短籥,她没叫停,他便一直吹,肺里吃进许多霜雪,咳得满脸通红,也依旧陪在她身旁。

  年少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而今从头再看,自己最初之所以会喜欢上萧意卿,应当就是那一刻——

  十二岁的孤寂少年,陪着十岁刚失去双亲的她,听了一晚上雪,吹了一整夜短籥,第二天一早,还送给她一只用草籽串成的狸奴。

  他亲手做的。

  惟妙惟肖。

  仔细瞧,还颇有几分像她。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金铃不曾在凤凰树上摇响,她的心却似古琴,久久荡漾。

  明白“夫郎”的意思,和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夫郎”,也就在那一念之间。

  而为了那一念,她也付出了一生。

  从掖庭弃子,到东宫储君,她陪他走过最艰险的路,熬过最黑暗的夜。被政敌暗算时,是她用父亲的遗泽,为他求的情;深陷质疑时,也是她用母亲积攒的名望,帮他招揽的民心。

  她从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怕苦,怕累,还很特别怕疼,小时候被针扎一下,都要哭闹半天,非要阿母抱着哄。平素最讨厌的,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为了扶他坐上那个位子,竟也学会了虚与委蛇、算计人心。

  那时候,她是真心相信,萧意卿就是自己的良人,能为她后半生遮风挡雨。

  却不想,她后半生所有风雨,都是他带来的……

  七情谶之毒,不在当即取人性命,而是日日夜夜钻筋剜骨的剧痛,让人生不如死。

  在王庭被剧毒折磨那会儿,她也曾暗自期盼过,希望萧意卿就算对她无甚夫妻情谊,也能念在这几年她辛苦追随的份上,派人来救她。

  是以再疼,再煎熬,她都不曾吭过一声。

  可最后,却只等来他用她父亲呕心沥血打下来的城,和她母亲经营了一辈子的百草堂,换走那世间唯一能救她的十二因缘莲。

  只为给沈令宜安他们俩结下的胎。

  即便他早就知道,沈令宜腹中的胎儿早已断气,用什么灵丹妙药都无济于事;

  也即便他很清楚,那朵十二因缘莲,根本就没有安胎之效。

  对她,就只有一句:“你拿什么和宜儿比?”

  是啊。

  拿什么和沈令宜比呢?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沈令宜的替代。

  从前萧意卿身不由己,不能光明正大和沈令宜在一起,才拿她廖解相思。而今他已是万人之上,想要什么,都无须再仰任何人鼻息,自也不会再需要她这个“赝品”。

  就像那只狸奴摆件。

  她得到的,只是萧意卿随手拿草籽所编而成;而沈令宜手里的,却是他用千挑万选的上好南珠,精心串成的。

  也就像他明知她乳名叫“阿珩”,却从来不曾喊过,对沈令宜,却会温柔地唤一声“宜儿”。

  难怪新婚那晚,无论她如何提醒,他都不肯为她折一枝凤凰花;沈令宜打发人报一句“身子不爽”,他却能头也不回地摔门赶去看望,直到她折来的花枝也枯萎腐烂,都不愿回来。

  也难怪阿母为她种的那棵凤凰树,自那以后,就彻底成了枯木。

  即便移栽到宫里精心调养,也再没开过花……

  “沈盈缺!”

  风里传来一声怒吼。

  沈盈缺从回忆中惊醒,回头,但见浓烟滚滚处,萧意卿居然来了,被一根倾倒的立柱拦在楼梯口,正喘着粗气,怒目瞪她。

  束得一丝不苟的金冠,向旁歪斜。面颊被熏得黑一块,白一块。从来整洁到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裳,也燎出了大片焦黑破洞,袍角还“滋滋”蹦着火星,浑不见平日的玉颜清相。

  相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狼狈。

  也是,沈令宜都成那样了,他如何还能理智?为了给她报仇,都不惜追到这里来。

  “你可知自己今夜都做了甚?!”

  “投毒,纵火,可真是长本事了。朕念你当初从龙有功,未曾将你兄弟犯下的死罪牵扯到你,已是仁至义尽,你倒好,竟这般回报朕,当真让朕太过失望!”

  萧意卿咬牙切齿,几要吃人,深吸几口大气,才勉强平复。

  “罢!朕念你过去辅佐朕有功,今夜之事,朕可以不追究,只要你乖乖随朕回去,闭宫自省,你照样是大乾的皇后。”

  边说边朝她伸出手,一副宽怀大度的仁君模样。

  沈盈缺轻哂,望着远处檐角翻飞似凤凰展翅的五凤楼,淡声道:“我今天本来也想杀了你的。”

  萧意卿一愣,以为自己听错。

  沈盈缺却并不否认,只惋惜地叹:“可是杀了你,大乾该怎么办?外头已经乱了,若因帝位悬空,再起内战,大乾可还受得住?终归是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罢了……”

  “所以就这样吧。”

  “今生招惹了你,是我不对。抢了不该得的凤位,也是我不好。如今落此下场,我无话可说。但大乾的百姓是无辜的,还请陛下莫要再因一己私心,耽误江山社稷。”

  “广陵王离京前,已经为陛下布置好边防,守成足矣,陛下为何要换?而今的沈大司马究竟几斤几两,陛下当真不知?清醒些吧!大乾已受不起第二次胡乱之苦!”

  “亡羊补牢,犹未迟也。纵使眼下无法收复河山,也请陛下勿忘今日之耻,韬光养晦,亲贤臣,远小人,待将来羽翼重丰,再拾旧山河,给所有大乾子民应有之庇护。妾身在此,代江北父老,谢过陛下!”

  她敛衽郑重朝他一礼。

  宽大的衣裙在风中猎猎拍打,纤瘦的身子仿佛一朵枝叶凋尽的花苗,艰难地在烈火与暗夜的夹缝中挣扎。

  她却站得笔直,没有一丝摇晃。

  “若有来世,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喜欢你真的好苦。”

  苦到明明心已经死了,四肢百骸却还记得该怎么疼。

  所以就这样吧。

  本就是一段孽缘,开始得不应该,结束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说到底,哪有什么凤凰神女?哪有什么金铃良人?

  终归是她太天真。

  她闭上眼,张开双臂,仰身从楼顶跃下。

  染血的大袖在风中翩飞招展,宛如凤凰张开的巨大羽翼,掀起层层火光。

  “阿珩——”

  萧意卿嘶吼着撞开面前那根还烧着火的断柱,冲到阑干前,爬上去也要跟她一块往下跳。几近眦裂的双眼里,尽是丝丝迸裂的溢血红影。

  三个身强力壮的侍卫,都几乎拦他不住。

  错觉吧?

  萧意卿怎会在意她的生死?

  莫说他了,这世上早已没有人在乎她,哪怕她今日死在这,也不会有人多给她半个眼神,甚至还会觉得就这样让她死去,实在太便宜她。

  活成这样也是悲哀。

  沈盈缺自嘲一笑,越发欣然地往那团火光坠去。

  呼啸的火舌烫得她肌肤发红,她却一点不觉得疼,也半点不曾害怕,只余一种解脱般的释然,像是回到母亲的怀抱。

  “阿珩——!”

  一声更加有力的呼喊,盖过萧意卿,一举击中她耳鼓,直达她心房。

  沈盈缺还没辨出是谁,一道黑影就已翻过围栏,跃至她面前。

  夜风鼓起他玄黑的大氅,暗金色狴犴绣纹迎着火光烈烈昭彰,仿佛暗夜里伸出的兽爪,咆哮着将她周身束缚的烈焰寸寸撕裂。

  琥珀色瞳孔一瞬不瞬凝视而来,比四个月前在王庭见到时还炽烈明亮。

  是萧妄!

  失踪了四个月的萧妄!

  他竟活着回来了!

  “怦——”

  沈盈缺听见自己的心重重跳了下。

  眼前随之升起一片白雾,带着夏夜独有的潮热,和记忆深处久违的草药香。

  一座四方庭院自浓雾深处浮现,正中生出一树凤凰花,正徐徐向月开。花盏瑰丽似火,枝头还系着几根红绳,一直延伸进庭院四周的屋舍。片片红笺挂在绳上,风一吹,翩然若蝶。

  而花树下,男人望着她的眼,比满树花盏还灼灼欲燃。

  含笑轻咬她耳垂,唤着她乳名,一遍又一遍。

  简单两个字,总能念得比旁人多一份醇厚深情,叫她身子发软,心如鹿撞,故意假装听不见,他也任由她撒野。

  而他亲手簪在她发间的凤凰花,更是那年盛夏最娇艳的一盏。

  沈盈缺还没反应过来,这段陌生的记忆是什么,满树花盏又零落成雪,纷纷扬扬洒向人间。

  原本的庭院如水墨般褪色成一座奢华的宫殿,画栋飞甍,丹楹刻桷,恍若天宫。而她一身华服站在其中,却是满眼含泪,恨怒非常。

  “萧妄,我真希望自己从来不曾认识过你。”

  匕首霍然捅入他心房。

  没有一丝犹豫。

  而他眼底的错愕和痛楚,比浸满鲜血的龙袍还刺目猩红。

  可他却始终没有唤人进来护驾。

  害怕此事泄漏,自己就再也保不住她,手明明都已经痛到抬不起来,却还咬着牙,将她搂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帮她挡开门外所有等着揪她小辫的恶意目光。

  一如现在,火光滔天。

  他撕开烈火和回忆交织的重重枷锁,紧紧抱住她,自己都已经命悬一线,却还在她耳边柔声细哄:“阿珩,别怕。”

  万顷光澜在烈火中迸放。

  沈盈缺看见语冰楼里那棵枯萎了十余年的凤凰树,于光澜深处再次绽出霓霞。

  那枚多年不曾响过的金铃,也“叮铃”一声,又一次响彻洛阳。

“叮铃——”

  盛夏大雨倾盆,涛涛浇得檐下惊鸟铃颤鸣不已。

  沈盈缺从梦中惊醒,便看见一只停在窗台上避雨的喜鹊,叫铃下系着的绯红长穗打中尖喙,“唧”的一声,消失在乐游苑水雾朦胧的晨光中。

  梦里的急坠感,和烈火灼肌的刺痛,还深深烙印在她身上。

  沈盈缺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手紧紧抓着被角,大口大口喘息,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冷汗涔涔。

  “郡主,您怎么了?”

  白露正在屋外指挥人搬东西,听见动静急急跑进来,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摸出帕子,过去帮她擦汗。

  怕她着凉,白露让人将宫里新送来的箱笼先抬进来,从里头翻出一件干净小衣,亲自帮她换上后,又绕去桌边给她倒了碗温水。

  沈盈缺正当口渴,感激地接过。

  白露站在榻边看着她喝水,嘴里长长叹了口气:“郡主可是又魇着了?您以前明明睡得很稳,怎的才从宫里搬过来三天,就变成这样?”

  想起三天前那场花宴,她嗓子一堵,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沈盈缺却笑着说:“我无事,就是有些累,想再多睡一会儿。你且去忙你的,不必管我。”

  白露自是不信,捧着她递回来的碗,木头似的杵在榻边,如何也不肯挪窝。

  沈盈缺含笑看了她一会儿,她才跟泄了气的球一般,垂着脑袋,一步三回头地退下。

  门扉关阂的声音在雨中响起,屋里重又恢复宁静,只剩雨珠拍打窗棂,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沈盈缺躺回榻上静静数着,手在颈间摸了摸,寻到一根纤细的颈绳,轻轻一拽,一枚玉佩便顺势滑入她掌心。

  上等的羊脂白玉,通体无一丝杂色,天光一照,镂雕的瑶草纹便随玉石细腻的纹理栩栩舒展。凑近一闻,还能嗅到淡淡草药香,让人心旷神怡。

  ——这是百草堂的宗主令信。

  能辟邪驱毒,号令天下百医,世间独一无二。

  曾经被她亲手送给荀皇后,现在又完璧回到她手中……

  沈盈缺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已经是第三天了。

  虽说还有些不敢相信,可这三天的所见所闻,无一不在向她证明——

  她的确重生了。

  回到了天禧十二年,她十六岁刚及笄,还没嫁给萧意卿的时候。

  阿弟还活着。

  自己也不曾中毒。

  所有悲剧都还没有发生,她的人生还可以重来!

  只是这时间点……

  沈盈缺缓缓皱紧了眉。

  当年落凤城之难,因着她阿父拼死护城,她阿母以身为饵,帮城中百姓引开追兵,为援军争取到时间,城池才不至于落入羯人手中。

  天禧帝为表彰他夫妻二人忠义,分别给他们都追封了谥号,还册封她为“晏清郡主”,接入皇宫,交由荀皇后抚养,一切礼遇食邑皆随公主规制。

  而那时候,荀皇后对她,也的确是宠爱有加。

  宫里每每进贡了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她;她和皇嗣们起冲突,荀皇后也是无条件地站在她这头;知她心悦萧意卿,还帮她到陛下面前说项,早早将她内定为太子妃。

  以至于她以为,荀皇后是当真爱她如亲女,心里还暗自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也是直到后来,她因荀皇后的过度纵容,变得越发骄横跋扈,把身边人都得罪了个遍,最后被诬陷谋逆之时,都没人站出来帮她说话,她才恍然大悟,究竟何为“捧杀”。

  三天前那场花宴,就是这样一个缩影。

  而这花宴,还恰好跟萧妄有关——

  去岁年末,西南林邑国王室内部发生叛乱,林邑王无力平定,在心腹的庇护下逃往交州,向宗主国大乾求援,天禧帝便派萧妄领兵前去协助平叛。

  就在上月,交州传来捷报,林邑国内乱已定,乾军大获全胜。随战报一并送来的,还有林邑王御笔亲题的致谢国书,以及各色金银宝器、玳瑁、古贝等国珍,样样精奇。

  天禧帝龙颜大悦,回诏抚远之际,还不忘厚赏此番平难的最大功臣,萧妄。

  金银玉器赐了一波,他犹觉不够,想到自己这个堂弟今年也二十有六,府中妃位仍旧空悬,连个侍妾也无,他便起了牵线之心。荀皇后主动揽下这活儿,在乐游苑大摆琼花宴,遍邀建康城的适龄贵女前来赏花,欲从中挑选广陵王妃。

  消息一出,阖城女娘无不蠢蠢欲动。

  要知道,现而今的萧妄虽还未完成北定中原的大业,但已是都城儿郎中数一数二的翘楚,不仅年纪轻轻,就身居大司马,统领十万应天军,位高权重,简在帝心,还生得一表人才,每每回京述职,必要引得万人空巷。

  秋贵妃的侄女宣城县主,就曾为一睹他容颜,女扮男装混入军营,险些叫羯人抓去下酒。

  这回选妃的消息刚一出来,都城各大脂粉、首饰、绸缎铺子的订单,就第一时间被各世家府邸的女公子挤满,生丝的价格还因此翻了两番。

  天禧帝不由调侃:“当年左太冲一篇《三都赋》,引得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而今忌浮一场琼花宴,闹得建康桑蚕难再吐丝,一匹薄绢抵万金,也不失为一种‘英雄惜英雄’。”

  说完还打趣沈盈缺,问她要不要也去凑这热闹,他可为她置办一份全都城最好的行头,保准把宴上所有小女娘的风头都遮盖过去。

  一句玩笑话罢了,沈盈缺自然不会当真。

  况且她已有婚约在身,如何还会去这种场合,跟自己未来的皇叔攀扯不清?嬉笑两句将这话头揭过,她便乖乖留在宫里,等天禧帝给她和萧意卿赐婚。

  怎奈天不遂人愿。

  就在花宴当天,沈令宜突然找上门,告诉她,这场花宴,荀皇后不光要为萧妄物色王妃,还打算给萧意卿也相看一个侧妃,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她便是不信,也要怀疑上三分。

  而这时候的她又是个骄蛮急躁的性子,做事只凭自己喜好,从不问后果。沈令宜一撺掇,她很容易就上了头,顾不上去求证真伪,就直接带着人杀去了乐游苑。

  结果……

  沈盈缺痛苦地皱起脸,不愿再回忆当时究竟有多尴尬。

  后来这件事被压了下来,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还是成了建康城里的笑柄。上至勋贵士族,下到布衣百姓,就连街头的乞儿,都能敲着碗,笑话她两句。

  一向视她如己出的天禧帝,头一回在她面前动了雷霆之怒,直接将她禁足在乐游苑,不许回宫不说,还把赐婚的旨意给摁了下来。无论她如何肯求,他都不肯松口。

  而今经历过一世再看,倘若当时,她真能就此和萧意卿了断,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可偏偏那时候,她就是那般喜欢他,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保住他们之间的姻缘。

  天禧帝那条路走不通,她便求到荀皇后面前。

  而这位一直对她百依百顺的慈母皇后,也是头一回没有像从前那样一口答应她的请求,还垂着八字眉,“满面为难”地提出一个条件——

  交出这块宗主玉佩。

  百草堂月氏源于神农一脉,兴于汉武时期,由来便是宫廷御用医士,专侍皇家,地位尊崇。朝中勋贵染上恶疾,性命垂危,都无法请动他们为自己诊病,更别提寻常百姓。

  直到百年前永嘉之乱,羯人南下,攻破洛阳。

  沈盈缺外祖父的祖父月千山,亲眼见证繁花似锦的帝王京师一夜倾覆。冠以高姓之名门,得以随皇室南渡,享江左风流;无根无基之平民,则如敝履般留弃都城,任由羯人宰杀。尸首胡乱堆积在五凤楼前,比楼顶的鸱吻脊兽还高,洛水都因此泛了红。

  而他身怀绝世医术,能生死人,肉白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从他手里流逝。纵使他今天能掏空自己,救活一人,明日又会有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死于战火。

  自那以后,他便心性大改,主动辞去医官之职,归隐山野,以月氏祖上累世所积之巨额财富,创立百草堂。

  宫里多次授官赐爵,他皆不受,一心只为平头百姓治病救急。

  不管贫富老幼、怨亲善友,皆一视同仁;无论风雨寒暑、饥渴疲劳,都有求必应。

  行医期间,他还收养了不少战乱中无家可归的孤儿,传之以岐黄之术。凡他所知,皆倾囊相授,毫不藏私。待其驾鹤西去,又有其亲传弟子承其衣钵,继续悬壶济世,传道授业。弟子之后又有弟子,世世代代,无穷尽矣。

  百草堂便是在这样代代相传的薪火中,生生不息,延绵百代。

  到如今,便成了江湖上最大的帮派,门下医士药师遍布南北两朝。

  便是那些并非百草堂出身的医者,多多少少也受过“月氏医法”的熏陶。还有许多怀才不遇的寒门子弟、江湖游侠,因仰慕百草堂义举,主动拜入门下,帮他们做事。

  连那些被南朝人鄙夷地称为蛮夷的胡羯,见了百草堂的医士,亦是礼遇有加。

  倘若哪天,你游历四方,不幸遇上两国兵戎相见,那能给你带来无数荣华的高门姓氏、让你富可敌国的金银财帛,都无法保你平安,而带有百草堂瑶草徽记的信物,却能护你安然无恙。

  百草堂在时人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而手握百草堂宗主玉佩的人,能在草野间掀起怎样的风暴?亦可想而知。

  沈盈缺虽天真,也清楚其中利害。

  荀皇后向她讨要玉佩,她也犹豫了。

  只可惜后来,她还是信了荀皇后的“善”,以为她当真是想用她的国母之身,让百草堂发挥出更大的价值,造福更多百姓。

  岂料荀皇后拿到玉佩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百草堂的独门秘药,鸩杀一位与荀家政见相左的戍边将领满门。

  连他尚在襁褓中的幼子都不放过。

  同年建康城瘟疫爆发,堂内医士呕心沥血,终于得出祛疫良方,献于荀皇后,望其能广施良药,庇护苍生。熟料她却将城中所有相关药材都第一时间收入囊中,提价三倍再出手,大发国难横财,充盈自己的私库,还把堂内所有知道这药方的医士,统统召入台城,听她号令。

  朝中官员、后宫妃嫔,唯有顺从于她者,方能得良医救助,胆敢违抗,翌日便会暴毙家中,连经验最丰富的仵作,都查不出死因。

  等沈盈缺觉察出不对,想去阻止,却已然被荀皇后架空,再无法与堂内任何弟子搭上话。

  等再次见到那块玉佩,就是在北夏王庭——

  她牺牲了整个百草堂才终于保住的夫君,派使臣用这枚玉佩,换走那唯一能救她性命的解药,去给他的心上人安胎。

  临了,还不忘羞辱她自作多情……

  沈盈缺用力闭了闭眼。

  自作孽,不可活,她也愿意用自己的命,去赎她一生的罪孽,只是没想到,自己竟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且还是回到这决定她一生命运的关键时刻。

  这一回,她又该怎么选?

  望着玉佩粼粼折射出的水色天光,沈盈缺深深叹了口气,不知不觉,人便靠着枕头昏睡过去。

  等再醒来,便已是晌午。

  窗外骤雨初歇,天光大亮,只剩零星几点残露兜在檐角,风一吹,便顺着惊鸟铃在青石地的积水上“嘀嗒”画着圈儿。

  秋姜进来伺候沈盈缺梳洗,嘴角含笑,“今儿可算见了一回太阳,再这么泡下去,金陵就要成水陵了。”

  见她双目微肿,眼下泛青,又不禁担忧,“郡主若还没歇息好,可再多睡一会儿。横竖这里也没有外人,不会有人说您嘴的。”

  沈盈缺打趣:“再这么睡下去,金陵还没成水陵,我就要先成小猪崽了!放心吧,我没事,就是睡得太久,人有些懵,起来缓缓就好。”

  见进来服侍的只有秋姜和白露两人,白露还一直噘着嘴,闷闷不乐,她又疑惑,“这是怎么了?桂媪呢?”

  ——那是她的傅母,打从她有记忆起,就一直陪在她身旁,寸步不离。

  六年前那场浩劫,阿父在前线抗敌,阿母忙着在后方疏散城中居民,将她和阿弟托付给一位习过武的家丁,让他护送他们姊弟二人出城避难。

  岂料他们才出沈府没多久,城门便破了。羯人如蝗虫般涌进来,见人就杀,落凤城顷刻间血流成河。

  那家丁以为大势已去,为求自保,欲拿他们姊弟做投名状,向羯兵投诚。是桂媪觉出异样,和他以命相搏,这才给她和阿弟争取到逃跑的时间。

  后来三人虽都平安活了下来,桂媪却残了一条腿,往后走路都只能拖着。

  沈盈缺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将她当作亲母奉养,进宫做郡主也不忘接她过来享清福。

  反倒是桂媪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肯就这样闲赋下来,进了宫也和过去一样,亲力亲为地照顾她起居,怎么也劝不住。

  这次花宴,桂媪并未随她来乐游苑闹事,原是不必和她们一块禁足在这里受苦。可桂媪听说这事后,说什么也不肯在宫里待着,主动求了陛下,过来照顾她。

  这三天,沈盈缺每天醒来,桂媪都伺候在旁,从未缺席。

  昨日那么大的雨,她都不曾迟到,怎的今天雨停了,人反倒不见踪影?

  秋姜眼神躲闪,勉力微笑,“桂媪在后厨忙活呢。郡主不是想吃酥蜜鸭脯吗?她不放心这里厨娘的手艺,想自个儿做一份,好叫您吃得开心。”

  沈盈缺静静看着她,一个字也不信。

  秋姜被盯得浑身发毛,又不敢开口,咬着唇沉默下来。

  白露忍不住抢白:“是皇后!桂媪让皇后的人带走了!”

  沈盈缺心头一蹦。

  秋姜拽着白露,不让她再往下说,沈盈缺大喝:“让她说!”

  白露立时甩开秋姜的手,上前一步道:“就是那块玉!”

  “皇后娘娘不是许了您十天时间考虑吗?可今儿才第三天,她就迫不及待打发赵公公过来,问您是否已经考虑妥当。还说花宴的事,广陵王殿下自觉大失颜面,如何也不肯善了,陛下生气非常,都预备拟旨,给太子殿下另择太子妃,让郡主尽快做决断。这不是成心逼您吗?”

  “桂媪不忍看您为难,推说您病了,不宜见客。可那姓赵的您是知道的,又小心眼儿又记仇,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句话,就老老实实走人?见不到您,他就干脆把桂媪带走,到皇后娘娘跟前交差。”

  “桂媪说不打紧,她去去就回,严令不许咱们惊动您。可怎么可能不打紧?就皇后娘娘那脾气,少不得要打她一顿板子。桂媪那身子哪里受得住?郡主您快救救她吧!”

  沈盈缺越听越心惊。

  前世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只不过那时候,她一门心思都在自己和萧意卿的婚事上,根本无暇关心其他。桂媪有意隐瞒,她便不曾觉察。

  直到后来,桂媪因这顿板子落下病根,在她嫁给萧意卿后不久便驾鹤西去,她才终于知晓,荀皇后为了那块玉,究竟造过什么孽。

  像是有烈火在胸膛内滚滚燃烧,沈盈缺冷笑连连,“好啊,老虎不发威,真当我是病猫了。我倒要看看,这个姓赵的到底有几根骨头,敢从我手里抢人。走!”

  *

  乐游苑建立之初,乃皇家园林,而今却成了士族子弟们的游乐之所。平日除了聚会宴饮,甚少有人烟,更别说守园的侍卫。

  这两日因着沈盈缺的禁足令,天禧帝才添了一队羽林卫,在园子外头看守。

  沈盈缺领着两个婢女杀到门口的时候,两名轮岗的羽林卫正靠着门框打盹。

  冷不丁被她的气场骇到,二人脚底齐齐崴了下,险些摔个狗啃泥,手忙脚乱站直身子,横出手里的刀,拦在她面前,气势却已然矮了一截。

  沈盈缺大喝:“让开!”

  两人都不约而同打了个激灵,最后一点瞌睡也被完全吓醒,结结巴巴道:“郡、郡主……您不能出去。陛下有令,让您在园子里静思己过,等日子到了,他自会派人接您回宫。”

  沈盈缺冷笑,“到底是陛下有令,还是皇后娘娘有令?”

  两人同时噎住,一时间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照理说,这禁足令的确是陛下下的,可陛下究竟有多宠爱眼前这位郡主,全建康都有目共睹。

  那日花宴结束,御前总管曹惟安还特特把他们叫到跟前叮嘱一番,让他们不必看得太紧,睁一眼闭一眼就成。可见是没打算真罚,等外间风头过去,该怎么宠,还是会怎么宠。

  他们也都识相照做。

  谁知曹惟安刚走,皇后娘娘就打发人过来,把他们狠狠敲打了一番。话虽没说透,可他们都不傻。

  差事也越发难办。

  好在这几天,这位素有悍名的郡主因为婚事,老实了不少,没叫他们为难,他们也乐得松快。原以为能一直相安无事熬到解禁那天,岂料该来的还是来了。

  互相交换了个纠结的眼神,年长的羽林卫硬着头皮开口:“郡主请回吧。无论是谁的令,您眼下都不得违抗。若再往前踏一步,休怪卑职无礼。”

  指尖一挑,刀鞘与刀柄之间便“铿”的一声,现出一线寒芒。

  羽林卫本就是内廷禁军,有戍卫皇城之责,个中身手自是了得。经他们手惩办过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见了他们,都且得哆嗦出一身鸡皮疙瘩,更何况这几个养在深闺的女娘?

  秋姜扯着沈盈缺的衣袖,焦急苦劝:“郡主还是回去从长计议吧,别冲动,咱们仨可打不过他们。”

  一直嚷着要救人的白露,也怯怯打起退堂鼓。

  沈盈缺却浑然不为所动,扫了眼他们手里的刀,嗤笑,“二位当真要与我动手?”

  两人没有回答,只握紧刀柄,往前一步。

  沈盈缺笑意变冷,“好,今日我便让二位知道,这宫门之外的江湖,究竟是谁做主。”

  “来人!”

  话音落地,就听一阵风吹树摇,原本空旷的庭院“唰唰”多出一排黑影。

  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是如何过来。

  只见他们一身江湖血气,锐利难掩,一个眼风就足以叫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两股战战。

  其中还不乏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侠,身手高超,当世无二。宫里多次许以重利,欲招揽他们入皇室麾下,他们都不屑一顾,眼下却心甘情愿地跪在沈盈缺面前,任她差遣。

  沈盈缺打着呵欠,懒洋洋朝门外一指,“给我打!”

  他们便二话不说,摩拳擦掌地走向那两位早已面如土色的羽林卫。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才刚还艳阳高照,这会子又“噼里啪啦”落起雨,铜钱一般,砸得过往行人抱头鼠窜。

  小内侍将牛车两侧的窗格都关紧压实,回身前,又透过窗纱,觑了眼缀在后头的小车,秀气的眉宇深深蹙紧。

  “干爹,咱们就这样把人带走,当真无事?”

  “咱们今天过来,打的是‘广陵王盛怒,陛下不肯轻饶’的名头,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陛下压根没想动真格的,而那位广陵王更是不可能把这花宴当一回事。晏清郡主一向是个炮仗脾气,咱们要是因为这个,把她得罪了,等她日后翻身,咱们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赵松鹤不屑一笑,“她要能明白这些,就不是晏清郡主了。”

  小内侍惶惑地看着他。

  赵松鹤哼了声,换了只手撑在额角,继续靠着隐囊闭目养神,“那丫头啊,打小被家里保护得太好,进了宫也是千娇百宠,除了六年前那场劫难,就没受过什么委屈,不懂得人心险恶,一旦认定你是好人,就不会再对你有任何戒心。说好听些,是天真单纯;说难听咯,就是蠢。”

  “皇后娘娘一向待她如亲女,她对娘娘,也是言听计从,无有怀疑。只要咱们把乐游苑的篱笆扎紧了,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再一口咬定,陛下就是想毁了她和太子殿下的这门亲,她便是不信也得信。到时凭她对太子殿下那份心,还不是任由咱们拿捏?”

  “只要最后她能和太子殿下成事,她对娘娘和咱们,就只有感激,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寻咱们晦气?莫说只是带走她身边一个傅母,便是直接拿板子往她身上招呼,她都不会有二话!”

  小内侍如吃定心丸,忧虑全散,越发殷勤地凑上前给他捏肩捶腿,“还是干爹神目如电,儿子望尘莫及。日后再有这样的事,还得干爹您多多提点,否则以儿子这榆木脑袋,便是修炼一辈子,也不及干爹您的十分之一。”

  “呵,你这小嘴儿,甜得都能掐出蜜了。”

  赵松鹤掐着他的脸蛋肉,龇牙笑啐,心里却极为受用,想到此番事成,自己能从皇后手里得到怎样的好处,他便有些飘飘然,恨不能插上翅膀,马上飞回台城。

  然美梦还没咂摸出滋味,一道高亢的马鸣便从后方杀来,惊飞一树避雨的鸟。

  赵松鹤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砰”的一声巨响,人径直撞向对面车壁,鼻子当即淌下两管血。一声“哎呦”还卡在喉咙里,车厢又因刚才的冲撞,整个从牛车上掀翻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吱呀”散成一堆断木。

  赵松鹤在泥水里头滚了几圈,天旋地转,撞到他干儿子身上才停下来,王八似的趴在烂木堆里,头也疼,脚也痛,活像在石磨里碾过一回。

  “哪个不长眼的杂碎,竟敢冲撞咱家的车架?不要命了!”

  他大怒,视线扫过面前一排粗布靴履,以为是一群不通教化的山野贱民在作祟,正要发作,就见一双镶着雪亮海珠的精致翘头履,踩着优雅的莲花步,翩然迈入他视野。

  来人着一袭细纱半袖,搭配薄薄的纻丝襦裙,烟水碧的衣料衬得她肤若凝脂,清雅绝尘,叠手站在婢女撑开的油纸伞下,宛如一株水墨画成的秋日海棠,即便不施粉黛,亦灵动如仙。

  正是适才被他贬得一文不值的晏清郡主,沈盈缺!

  赵松鹤双瞳骤然缩紧,顾不上周身钻筋斗骨的疼痛,连滚带爬地从断木堆里钻出来,在她面前泥首跪好。

  “奴、奴婢给晏清郡主请安!这么大的雨,您怎么亲自出来了?您身上可还病着呢,这万一有个好歹,奴婢便是死一万次,也弥补不了。”

  沈盈缺嗤笑,“原来你也知道我病了,既如此,又为何强行把我傅母带走?难不成,是见我病着,就想干脆把我气死,好叫你拿走那枚宗主玉佩,帮皇后娘娘除去那位马上就要回京述职的樊将军?”

  赵松鹤双眼一瞬瞪到最大,如何也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猜到这个的。

  沈盈缺冷笑,施施然又往前迈了一步。

  足尖那颗鸽蛋大小的海珠,碰到他颤抖着深深抓入泥地中的指尖,赵松鹤立时如惊弓之鸟,“唰”地缩回手。

  一滴泥点随他动作溅到海珠上,污了那抹莹润纯白。

  他又忙不迭膝行上前,“哎哟,郡主您千金之躯,仙人之姿,可千万别叫这等凡尘污秽脏了您的身。奴婢这就帮您擦干净,帮您擦干净,保准儿跟刚从海里捞出来的一样!”

  为表自己擦得很干净,也兼表忠心,他擦完后又高高撅起后腚,低头在珠子上谄媚地亲了一下。

  “这般好的珠子,就该配郡主这般好的人,太子殿下见了,也一定会欢喜的。”

  说完,便仰起一张沟壑纵横的脸,笑吟吟看她,被她头顶撑着的伞盖滔滔浇了一脑门雨水,也不见半点恼,还笑得越发灿烂,直如一朵裂开的野菊花。

  他虽不知这丫头为何突然发疯,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姿态放低些总不会有错。

  况且还有太子殿下在前头顶着呢!

  那可是这丫头的命,只要提太子殿下,她就算有天大的脾气都能压下来。过去他每次惹她不快,都是这么救回来的。

  这次也不会例外。

  谁知沈盈缺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名儿,不仅没放过他,还抬起翘头履,一脚将他脑袋踩进道上那被车轮马蹄反复碾轧过的积水中,狠狠转碾,如踩虫蚁一般。

  “谁稀罕他欢不欢喜?你且竖起耳朵听仔细,好回去跟你家主子学舌。”

  “自今日起,本郡主与他太子萧意卿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婚约之事,就此作罢;玉佩之权,你们也休想染指。若再敢将主意打到我和我手底下的人身上,休怪我们百草堂翻脸不认人!”

  “铿”的一声长剑出鞘。

  一截小指,便从赵松鹤拼命在泥里抓挠的右手上整齐断裂。

  “啊——”

  赵松鹤还没从泥浆灌鼻的恶臭中缓过来,就又捧着右手,在血水里打滚哭嚎,双眼死死瞪着沈盈缺,都快瞪出血来。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如众星捧月般被一众暗卫婢女簇拥在中间,登上后头干净舒适的马车,绝尘而去。

  从始至终,连一滴雨水都未曾沾染。

  *

  “这回可真是解了大气!桂媪您是没瞧见,那姓赵的最后趴在地上有多狼狈,跟抽走了筋的毒蛇一样,只有哭的份儿。哼,有这一回啊,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跟咱们抖威风!”

  回程的马车上,白露双手叉腰,扬眉吐气。

  秋姜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个榧子,“你就甭贫了。桂媪身子不好,马车又颠,你快把底下柜子里的软簟拿出来,给桂媪铺上。”

  ——时人重风流,越是地位尊贵的人,出行越讲究舒适。马车虽行路快,但却甚为颠簸,不如牛车舒缓平稳。适才他们也是为了快些追上那些人,才临时将犍牛换成了驭马。

  这会子不必急着赶路,马车的不适之处便显了出来,下雨天尤甚。

  白露不敢怠慢,调皮地朝秋姜吐了吐舌,乐呵呵照办,侍奉好桂媪,也不忘给沈盈缺垫上一层柔软的绒毯。

  经历了前世那些苦难,沈盈缺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娇贵,只道:“你们去照顾桂媪吧,我这里没事,忙完了就坐下一块歇息。”

  转头又问桂媪:“傅母瞧着气色不好,可是那姓赵的路上为难你了?”

  桂媪摇头,“他们不曾为难老奴。只是老奴一早上都在赶路,人有些疲累,休息一会儿便好。”

  想起那赵松鹤是个什么德性,她又担忧,“那姓赵的怎么说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郡主就这样把人收拾一顿,当真不会惹来麻烦?还有刚才,郡主说要和太子殿下一刀两断,此话当真?兹事体大,郡主可千万不能因一时之气,胡乱玩笑。”

  车里安静下来,三人紧张地望着沈盈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沈盈缺被她们的模样逗到,一时间玩心大炽,故意不回答,还把问题抛将回去:“你们觉着这门亲,我该不该退?”

  “自然该退!”白露想也不想。

  秋姜拿胳膊肘顶她,瞪目警告。

  白露不服,“你撞我做甚?你不也总说太子殿下每日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根本不关心郡主,希望郡主能另觅良人?”

  秋姜全没意料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脸色寸寸发白,手忙脚乱地跪下来告罪:“奴婢有口无心,并非有意挑拨,望郡主大人有大量,饶过奴婢这一回!”

  声音都在颤。

  桂媪埋怨地剜了白露一眼,也坐起身,帮秋姜说情。

  白露终于意识到自己失言,也慌里慌张地跪下来求饶,眼睛吓红一圈。

  沈盈缺满脸惊讶,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随口一问,竟能叫她们畏惧成这样,等回过味来,又百感交集。

  从前她识人不清,又我行我素,以为荀皇后和萧意卿就是她一生的归宿,见天儿围着他们转,旁人对她再好,她都视而不见。

  桂媪她们曾不止一次提醒她,要提防那对母子,她都充耳不闻,有时候脾气上来,还会责罚她们,害得她们再不敢对自己说真话,哪怕亲耳听到她说要和萧意卿一刀两断,也以为是她在使小性,做不得数。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沈盈缺轻轻叹了口气,亲手将秋姜和白露扶起来,万般郑重道:“我没开玩笑,是当真想明白,不嫁了。”

  有些亏,吃一次就已经足够。

  她虽不知自己为何会重生,但老天爷既然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她自是要好好珍惜。

  和萧意卿的这段孽缘,她一定要断;

  阿母留给她的百草堂,她也一定要守好。

  这辈子,她定要为自己而活,保护好身边所有真正关切她的人!

  天光透过窗格,在她身上筛落一层斑驳的光,乌圆的杏眼含着笑,仿佛微起涟漪的春日湖水,纯净又温暖。

  她其实生了一张极为浓艳的脸,眉眼不画而深,丹唇不点而赤,一管琼鼻更是如山脊般高挺精致,将她巴掌大的鹅蛋脸撑得饱满又立体,仿佛女娲在玉石上精心雕琢而出,端的是标准的“第一眼美人”,只消见过,就永生难忘。

  然太过炽烈的事物,往往也灼烧人心。

  就像她那双眼,虽灿若骄阳,却总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戾气,显得她整个人乖戾又偏激,让人不敢接近。

  从前桂媪总是担心,她一直这样浑身带刺,独断专行,会害了自己。

  然眼下,她却像洗尽铅华般,眉宇间的戾气散了,说话时的尖刻口吻也改了,虽还是一样硬气厉害,不会叫人轻易欺负了去,但一颦一笑都明显变得比过去豁达,遇到荀皇后他们之外的人,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无差别地竖起倒刺。

  秋姜和白露不由看呆。

  桂媪也有那么一瞬恍惚,待回神,布满岁月痕迹的老眸已然湿润。

  “桂媪,你怎么哭了啊?”沈盈缺忙掏出帕子帮她擦。

  桂媪“哎呦”着连连摆手,“郡主不必管老奴,老奴这是高兴,高兴!郡主长大了,能自个儿看明白事情,老奴这颗心也总算能够放下。便是现在就让老奴上阎王殿,老奴也能放心去跟老爷夫人交差了!”

  “桂媪您说什么呢!有阿珩在,您定能长命百岁,否则您就该肝疼了!”

  “能不能长命百岁,和肝疼不疼有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您不一直说我是您的心肝么?您若是不能长命百岁,我就会难受。我一难受,您这肝可不就要遭老罪了?到时就算您要投胎,阎王都要说您前尘未了,不肯收,只能放您回来和我一块长生不老啦!”

  “哎哟,郡主您这张嘴哟~”

  ……

  主仆四人插科打诨,好不快活,车内一时间欢快得像在过年。

  可眼下的局势,也还没好到可以完全松一口气的程度。

  秋姜忧心,“这亲怕是不好退。那位毕竟是太子,未来的皇帝,从来只有他毁别人亲事的,哪有别人踹他的?更何况……”

  ——更何况郡主的嫁妆里头,还有一整个百草堂,那几乎汇聚了天底下泰半名望财富的巨大肥肉,荀皇后哪里舍得?

  这话她没说完,四人却都心知肚明,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车内再次陷入一片困顿。

  桂媪见自家宝贝郡主愁眉不展,心疼得不行,恨不能马上进宫跟那位混账太子拼了,横竖她也没几年活头,半条贱命换她的宝贝疙瘩一个余生快活,值了!

  也是叫这念头提醒,她忽然想起一个人,眼睛倏地大亮,“郡主何不去求广陵王殿下?他身居高位,又深得圣心,还是您父亲唯一的亲传弟子,和您父亲关系匪浅。您的乳名,还是王爷亲口取的呢!只要您开口,他定会出手相帮。”

  沈盈缺一怔,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前世那片滔天火海。

  以及火光深处,那双比凤凰花还炽烈明亮的眼。

萧妄……

  真是一个令人怀念又无奈的名字,即便相隔一世,依旧让她感慨万千。

  倒也不是她忘恩负义,连自己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愿听见,只是前世咽气前看到的那些画面,着实叫她心惊。

  那究竟是什么?

  她明明没有经历过,却无比熟悉,像是刀子深深刻在她骨血中一样,每每想起,都会牵扯得她心口骤痛,血脉偾张,只想躲在没人的地方放肆哭一场。有意去忽略它,它还越发清晰,她根本无所遁形。

  还有亲传弟子、乳名……

  那又是什么?她和萧妄还有这样的关系?她怎么一点也不知?

  桂媪早料到会是如此,耐着性子道:“郡主可曾听说,广陵王殿下的父亲,豫章王爷的事?”

  沈盈缺挑眉。

  这可太曾听说过了,大乾上下怕是没有几人不知道的。

  那是先皇嘉祐帝一母同胞的亲弟,按辈分算,天禧帝还得管人家叫“皇叔”。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任何血脉亲情,一旦沾上“皇”字,就完全变了味儿,父子相残,手足相侵,都已是司空见惯。

  可这对兄弟,却是个特例。

  传闻,豫章王幼时体弱多病,常年与药石为伍,六岁时一场重病,险些夺走他性命。

  还是他皇兄,当时还在东宫做太子的嘉祐帝,遍寻古籍,觅得一偏方,为他求来一线生机。得知那方子要取至亲之人的心头血入药作引,方能生效,嘉祐帝二话不说,当即取刀割血,为其弟煎药,终于从阎王手中将人抢回。

  许是情感动天,自那以后,豫章王的身体便一日强似一日,不必再靠药石吊命,也能和同龄人一样正常习武读书,出仕任官。

  嘉祐帝上位后,大乾外有强敌叩边作乱,内有豪强盘踞为祸,可谓四面楚歌。

  豫章王为报兄长救命之恩,便主动请缨,戍卫北境。

  彼时乾军积弱尤甚,对羯之战纵有长江天堑作保,亦是赢少输多,直到他一手创立的应天军,于淝水以少胜多,大败羯虏,双方的攻守局势才终于迎来转机。

  而嘉祐帝也趁此机会,从士族手中收回权力,真正践祚理事,肃清寰宇。

  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内外相携,共同缔造了南朝中兴的盛世,传为佳话。便是如今,街头巷尾仍旧能听到当年嘉祐帝取血救弟的感人故事。

  倘若局势能一直这样维持下去,北定中原,光复两都,也并非痴人说梦。

  怎奈天妒英才,在一次守城之战中,豫章王不慎遭羯人暗算,身中剧毒,不仅武功全摧,还因此染上疯病。每逢月圆之夜,便会化作人面狼身,发狂嗜杀,六亲不认,不饮足活人鲜血便无法平息。唯有一死,方能解脱。

  他手底下众多兵将、封地平民,皆因此葬身于他刀下。就连他的王妃,萧妄的生母,也是为他亲手所杀。

  而亲手割下其头颅、结束这一切悲剧的人,就是他的亲子。

  时年还只有十三岁的萧妄。

  自那以后,“弑父”的恶名,便扣在了萧妄头上。虽是情有可原,但终归有违人伦礼法,为世人所不齿。

  豫章王一世英名尽毁。

  萧妄也因此被排挤出皇室宗谱,驱逐出建康,整整三年,音讯全无,直到后来广陵一役,他一战封神,才终于得以回归宗庙,重新拜官授爵。

  而他回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驱马直奔乌衣巷,提一柄他父亲遗留下的赤乌长槊,径直掼向荀府正门内那面丈高有余的汉白玉影壁,将壁上刻着的陆吾纹家徽,生生捅了个对穿!

  要知道,衣冠南渡后,皇权一蹶不振,全托赖士族扶持,方能在江左一带重新站稳脚跟。门阀世家的权势,也由此达到顶峰。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说的便是这么个理儿。

  似荀家那样的顶级士族,更是和皇族并贵。

  自南朝建立伊始,后位人选,便只在荀氏一门中出;三公之尊,更是被戏称为荀家世袭之位。朝中各处要职,也多为荀氏子弟把控。戍卫边境的军队,亦都掌控在荀氏手中。就连储君的人选,都得先问过他们荀家。荀大相公不点这个头,哪个敢随便吱声?

  而今的天禧帝,就是他一手扶持上位。

  废与立,也全在他一念之间。

  连坊间的垂髫小儿都知道,台城里住着的,是当朝天子;而乌衣巷里藏着的,才是大乾真正的掌舵人。

  而那块刻有陆吾纹家徽的影壁,更是千里迢迢从洛阳运来,见证了荀氏百年辉煌。满门子弟见之,无不躬身行礼。

  连天禧帝都不敢在这块徽记面前摆帝王架子。

  萧妄一个刚刚复位的亲王,竟敢如此放肆。

  荀氏子弟无不愤怒,扬言要将他碎尸万段。连避世多年的荀大相公也被惊动,黑着脸出来质问。

  然那少年就只是欣赏地摸着影壁上的裂痕,云淡风轻道:“此痕在,荀家在;此痕消,荀家亡。”

  没有人知道,他和荀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清楚,他是否当真会实践诺言,灭了荀氏满门?

  只知当天夜里,一向精明强干、稳如泰山的荀大相公就大病一场,似是惊怒过度。

  而荀家那块被族人奉为精神支柱的影壁,也就此保持着被长槊洞穿的破败模样。

  距今十年,都不曾修复。

  期间倒也有那不信邪的,妄图趁萧妄北上远征之际,寻工匠重新筑一块新壁。

  岂料筑壁的原石还未运达,他亲儿子的一根指头,就先送至他面前,指尖温热还淋淋渗着血。那人当即吓得神志失常,“啊啊”叫着将筑壁的原石亲手砸烂,还把自己脑袋往碎石上撞,落下重伤,余生都只能在病榻上度过。

  修缮之事也就此搁置,再无人敢提。

  权贵间的恩怨向来隐秘而复杂,沈盈缺知道的也就这些,可听桂媪这话的意思,她似还知道些别的?

  桂媪却摇头,“豫章王父子的事,老奴所知和郡主一样,并无其他。不过关于广陵王殿下‘失踪’一事,老奴这里还有点说头。不知郡主是否还记得,您三岁那年,落凤城老宅住进来的一位小郎君?”

  “三岁那年?”

  这也太久远了,凤凰树上的金铃都还没挂上呢!

  沈盈缺皱着眉,神色为难,待一片玄色衣角翩然滑过脑海,她猛地睁圆眼,难以置信地望向桂媪。

  桂媪微笑冲她点头,“郡主您是知道的,将军最初投军,入的就是应天军,豫章王的麾下。”

  “那时候的将军啊,也是个急性子,就跟那张飞鸟一样,天天窜来窜去,一有食吃属他跑得最快,一让他进屋整理书文,他就这疼那痒地聒噪个没完,有几回还因为行军太过冒进,差点叫羯人抓去煮咯。”

  “老王爷那时候没少笑话他,说他这么莽撞,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就算有,也是个没长眼的二五眼,早晚被他气跑。将军还很不服气,跳着脚跟他叫板,说将来一定会带出一支比应天军还厉害的兵,娶一个世间顶顶漂亮的媳妇,再生一堆顶顶水灵的孩子,最好是女儿,他好天天抱着到老王爷家门口溜达。等老王爷终于按捺不住,为自家儿子上门提亲,他就搬出老王爷当年数落他娶不到媳妇的话,一字不落地将他家毛头小子痛骂一顿,让他悔不当初!气得老王爷当场削了他一顿,还把他丢进小黑屋抄兵法,三天没能出来!”

  “啊?”沈盈缺目瞪口呆。

  她是听着自家老父亲吹嘘自个儿丰功伟绩长大的。

  什么少年老成,英勇无畏,以一当十,爱慕他的小女娘能从秦淮河排到祁连山,若不是阿母生得美若天仙,又对他关怀备至,他也是正眼都不带瞧的云云,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也知道这里头水分很大,但能涝成千年洪灾,她也是着实没想到。

  秋姜和白露也露出同样惊讶的模样。

  桂媪掩着袖子“咯咯”笑,一副圣人看透凡尘的高深口吻:“人不恣意枉少年嘛,没什么好奇怪的,便是夫人也不是打落地起就稳重可靠。头一回见到将军,她还差点一石头把将军的牙给打掉。要不是老王爷在中间做和事佬,两人怕是要把军营给拆咯。”

  笑完,她又是一声叹:“可是后来啊,将军和夫人险些闹掰,还是老王爷千里迢迢把人追回来,帮他们重新撮合好;老王爷当时膝下尚无子息,便将一身行军打仗的本领,统统教给将军,没有丁点儿保留;就连那面帅旗,也是老王爷亲手交托到将军手上,还说等将来两家有了适龄子女,定要结一门姻亲。谁知最后子女的确都有了,他们却都不在了……”

  沈盈缺心中微涩,低头绕着裙绦,“世事无常,谁也料不到将来。当年高皇帝起事时,不也没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会对那些曾经一起斩蛇屠狗的好兄弟兵戈相向吗?就是这例子用在这里不大妥当罢了,老王爷对阿父是很好很好的……”

  桂媪温柔地摸摸她脑袋,“老王爷对将军自然是没话说。当时军中都有将士吃味儿,说老王爷是把将军当自个儿亲弟弟养了。将军也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十三年前,他听说老王爷驾鹤西去,小王爷孤身蒙难,他二话不说就潜回都城,将小王爷带了回来。广陵王殿下失踪的头一年,也就是流言闹得最凶的那一年,他人不在别处,就在落凤城,沈家老宅。”

  沈盈缺心头重重一蹦,虽已有所准备,但真听到这句话,她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桂媪犹自感慨:“小王爷那一身武艺,便是将军亲身所传。用兵之道,也是将军手把手教导而出。只因当时,外间的非议始终不减,明枪暗箭更是防不胜防,小王爷只能隐姓埋名。郡主那会儿年纪尚小,将军和夫人怕您说漏嘴,招来祸事,这才一直没敢告诉您。”

  “六年前落凤城之难,那及时领兵来援的,就是广陵王殿下。郡主那会儿太过伤心,都没去关注。皇后娘娘后来也有意拦着不让说,害您到现在都还以为,当时搬来援军的是太子殿下。”

  “当时广陵王殿下听说将军和夫人都去了,还想将您和小公子都接到身边,亲自照料。怎奈他还没处理完城中事宜,你们就已经随太子殿下去往建康,他只好作罢。”

  说到这,桂媪苍老的双眼浮起温暖的光。

  “小王爷待郡主啊,是真真好!”

  “就说这乳名,将军那人一向大大咧咧,觉着贱名好养活,就老是拿猫儿狗儿的名字喊您。您那时候小,什么也不懂,他怎么喊,您就怎么应,全没个反抗。还是小王爷照着您的大名,给您取了‘阿珩’的乳名。不然这会子,您怕是一听到人家喊您,就想往地里头钻!”

  “老奴记得那会儿,您就跟个小尾巴似的,天天追在小王爷后头,‘大哥哥’长,‘大哥哥’短地喊。小王爷不理您,您就坐在地上哭,谁劝都不顶用。还得小王爷亲自过来哄,您才肯给个笑模样。您后来不是得了个仙音盒么?能唱歌,会跳舞,您一直想要,却没人造得出来,也是小王爷想法儿做出来的。他还不让咱们告诉您是他做的,只说是天上的神仙给您还愿了。”

  “还有那朵玉叶瑶华,郡主还记得吗?就是北夏王族培养的一种异色牡丹,比什么姚黄魏紫都要好看,可惜只洛阳神宫里有,别地儿根本没处寻。您也不知打哪儿听说,非要讨一朵来养。将军和夫人无论怎么劝,您都不听,还嚷着要自个儿出去找,气得将军关了您禁闭。您断断续续闹了一个多月,每天眼睛都肿成核桃,最后花到手,才终于消停。那花就是小王爷给您寻来的,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北夏王族的圣物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别想靠近,也不知他是怎么弄来的?”

  ……

  上了年纪的人就爱追忆往昔,一念叨起来就没完没了。

  沈盈缺坐在旁边静静听着,却是一点也不觉啰唆,还有些飘飘然,仿佛卧在云端。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她和萧妄就只是两艘平行而航的帆船,若不是因为萧意卿而生出的辈分关系,他们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

  可现在却有人告诉她,他们其实早已相识。

  早在他不顾一切杀到王庭救她之前;

  也早在她以侄媳之身,和他出现在同一页宗谱上前;

  更早在她认识萧意卿前。

  多不可思议啊……

  就好像老天早就把缘分写在三生石上,只是被粗心的土地公,不小心拿纸糊住了一样。

  追在他后头喊哥哥?

  嗬嗬,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彼时她年幼,不清楚家里为何会来这么一位客,也看不懂阿父阿母脸上的凝重,只知道他模样生得极好,比画上的人都要好看,以为他就是说书先生口中常说的下凡历劫的仙人,便一直跟着他,还跟他许愿,希望他能像书里的那些神仙一样,挥挥衣袖,就能让她美梦成真。

  被他板着脸凶了几次,才渐渐同他疏远。

  她还以为,他应是厌极了自己,才会一见到她,就把脸拉得跟会稽山似的。

  却不想,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沉默里,他早已将她捧若明珠。那些幼稚到连她自己都觉脸红的愿望,他却愿意帮她一一实现。

  甚至连她的乳名,都与他有关。

  “珩”者,佩上之玉也,少而珍,世人多重之,谓其“心之玉”。

  阿父阿母给她取名叫“盈缺”,是想告诉她,人世无常,大多事情都难圆满,让她放宽心,莫要太较真。

  可那个桀骜的少年,却偏偏给她取了个“阿珩”的小名,将她比作稀世珍宝,全了她一个“美玉无瑕”……

  沈盈缺不自觉颤了颤指尖,心池无风,她却莫名涟漪无限。

  然桂媪问要不要去找萧妄帮忙,她思忖片刻,却是摇头。

  经这一番点拨,她总算明白,前世萧妄为何会不顾一切去王庭救她——他是在报答当年落魄时,阿父收留他的一段善意啊。

  至于咽气前看到的那些画面,应当就只是她的幻觉吧?

  毕竟她都看见萧意卿要追着她往下跳了……

  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吗?

  萧妄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倘若自己过去求他,看在阿父的面子上,他定然不会拒绝。可人活于世,总是依赖别人,终归不能长久,她得学会自己走路,否则早晚还要步前世的后尘。

  且那场选妃花宴,自己害萧妄丢了那么大的人,凭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便是碍于过往的情分,不与她计较,心里也难免留有疙瘩,短时间内应当是不愿看见她了。

  更何况临邑国内乱才刚平定,萧妄眼下还在班师回朝的路上,根本不在建康,她便是想去寻他帮忙,也找不到人啊。

  这次的难关,她必须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只是具体该怎么办?

  摩挲着胸前那枚羊脂白玉佩,沈盈缺再度陷入深思。

  *

  是夜,台城,正阳宫。

  今年雨水格外足,从惊蛰开始,雨帘子就跟秦淮河倒倾一样,“哗哗”灌个没完,梅雨季一到就更加厉害。

  负责莳花的小婢很有先见之明,春分一过,就早早在宫苑的花树顶上张起锦幄,庇护那些才刚冒出头的花苞不被雨水淋坏。

  可纵使如此,院里的广玉兰还是遭了灾,蔫头耷脑地粘在枝头,像剪坏的绸缎,毫无半点美感。

  小婢的心也跟花树一样,被雨水浇打得七零八落。

  宫里人人都知,皇后娘娘喜欢花。

  尤其是黟山的广玉兰。

  为了赶在花期前,看到那一树纯白无瑕的花盏盛开在自己庭院中,她能命人提前大半年到山上动土移花。哪怕耗费万金,只平安移栽过来两株,也在所不惜。

  哪位宫人若是攀折了花枝,或是不小心碰落几朵花盏,挨顿板子都是轻的。

  可现在,这几株广玉兰却在她手里养成这样……

  小婢吓破了胆,一整天都窝在庑房里没敢出门。

  然荀皇后却似忘了这片花林一般,一个字都不曾过问,沐浴完,还把他们这群不相干的宫人内侍都打发干净,只余两三个心腹在跟前伺候。

  论年岁,荀皇后早已过了不惑之年,青春不再,帝宠没有,膝下甚至至今都还只有一养子。

  换成别的女子,这样的条件别说当皇后,连寻常宅院的女君都做不得,只能每天关起门来自怨自艾,半生凄苦都堆在脸上,十罐脂粉也遮盖不住。

  偏她却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无论天禧帝来与不来,都碍不着她院里的春花秋月。

  一张脸更是保养得如少女一般,端看外表,根本辨不出齿龄。眼下裹一袭烟红色软绸袍,半靠半坐地倚在美人榻上逗弄鹦哥,更衬她色若春晓,美艳无双。

  听完赵松鹤的回话,那双保养得当的眉眼,才微微眯出两道极淡的鱼尾纹。

  “‘不肯交出玉佩’是何意?‘退婚’又是何意?本宫交代给你的差事,你就是这么给本宫办的?”

  咯吱——

  逗鸟的细竹枝,在她指间断成两截。

  赵松鹤的心也随这短促的一声,震得四分五裂,扯着破锣嗓子一径磕头求饶,额头撞得青紫,断指上的伤又崩裂出血,也不敢停。

  荀皇后轻声一嗤,却是懒得再分他半个眼神,支颐望着榻边的百鸟朝凤屏风,若有所思。

  她承认,对沈家那丫头,她的确存了几分轻慢。

  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人,几斤几两,没人比她更清楚。莫说让那丫头自个儿识破这场局,便是有人直接到她面前揭穿自己,凭她对自己的信任,和对太子的痴心,也绝对不会信半个字。

  自己只消躺在正阳宫,安心等那丫头把玉佩送来便是,如今肯安排人去取,已经是大发慈悲。

  却不想最后竟闹成这样……

  拒人亲事,断人手指。

  这可不是那丫头能干出来的事。

  倘若不是在针对自己,她还真有几分刮目相看。

  那厢赵松鹤已经把自己磕晕过去,纱帽斜在头顶,汩汩不断往外淌血,又脏又臭。

  崔绍元嫌恶地甩了甩拂尘,让人赶紧拖下去,自己哈腰绕到荀皇后身后,接过宫人手里的犀梳,亲自帮她通发。

  他是正阳宫的大长秋,也是荀皇后肚里的虫,对她最是了解,知她常年为头疾所扰,苦不堪言,恐她因此事惹得旧疾复发,便问要不要请丹药,得了否定的回答,松了口气,又问其他:“娘娘接下来预备如何?可是要送些好东西过去,暂且把人安抚住?奴婢瞧郡主这回是动了真怒,娘娘若是不做点什么提前提防着,怕是要坏事。”

  荀皇后却笑,“她要真有这本事,就不会被沈令宜耍得团团转了。”

  “都说虎父无犬子,本宫就奇怪了,沈愈和月扶疏那样厉害的人物,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不顶事的女儿?风骨眼界一点没学到,脾气倒是猖狂不少。稍有不如意,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跟个市井泼妇一样。这些年要不是有本宫给她兜底,她还不知要吃多少苦。真真就是个花觚,中看不中用。”

  崔绍元忍笑,“可娘娘要的,不就是一个花觚?”

  荀皇后一顿,斜眼睨他。

  崔绍元含笑垂下脑袋,默默帮她梳发。

  荀皇后轻哼,收回目光,张开手,就着烛光欣赏自己新染好的丹蔻,许是今天的花汁染得比平日都要好看,她笑容都比往常明媚许多。

  “去乐游苑送道帖子,过两日本宫的生辰宴,让那丫头进宫一趟。陛下那里不必担心,本宫自会帮她说情。还有那天在乐游苑看过她笑话的几个小女娘,也都一并都请来,尤其是那沈令宜。那丫头不是爱使小性儿吗?本宫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好好给她正正骨,让她知道,没了本宫给她撑腰,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跟本宫作对。”

  “回来后再跑一趟东宫,让太子宴会当天必须到场,等那丫头被欺负哭了,就上去哄,务必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跟哈巴狗一样,要她交出玉佩,就再不敢摇半下头。他要是也敢跟本宫使小性儿……”

  荀皇后冷笑,“你就告诉他,他的九皇叔提前回京了,现就在覆舟山上的汤泉宫里,让他自己掂量着办!”

  崔绍元厚唇猛地一抖,“广陵王殿下回来了?不是还得一个月吗,怎的现在就到了?”

  大惊之下,他手上失了轻重,扯到荀皇后的头发。

  “嘶——”

  荀皇后皱眉痛呼,一把将人推到地上,“你个老阉奴,梳个头都不会,要你何用?索性把这双爪子剁了丢出去喂狗,别在本宫跟前碍眼!”

  崔绍元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磕头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肥硕的身子团成一个标准的圆,活像一只拿嘴刨地的王八。

  荀皇后嫌弃地啐了口,闭上眼,嘶声揉着那块被他扯痛的头皮,想起晚膳后兄长送来的密报,太阳穴也开始抽疼。

  身为荀家人,她对萧妄自是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能生啖其肉,痛饮其血,为荀氏满门雪耻。

  可真要她动手,她也的确无计可施。

  都说“荀与萧,共天下”,这“荀”字还排在“萧”字前头,仿佛于世人眼中,荀家越过皇权,拿捏天下,就跟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可“坐天下”都这般难了,更何况“共天下”?

  古往今来,又有哪个皇帝,甘愿做自己臣下的傀儡?

  算不清从哪一辈开始,萧氏和荀氏之间的矛盾,就已经闹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到天禧帝这一代,就更是剑拔弩张。

  莫看他眼下对士族俯首帖耳,背地里的小动作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这两年经他之手扶植上来的寒门子弟,光她知道的,就已不下十人。

  倘若给他一个机会抄尽荀氏九族,他手里的刀,怕是挥得比十年前的萧妄还不留情。

  而荀家之所以能挟持皇权至今,除却最初南渡时的从龙之功,和后来对朝堂各处关节的渗透,最要紧的,还是兵。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萧室能安居江左这么多年,靠的便是世家兵马在边境凶猛拼杀。

  而天子手里真正能调动的人,就只有都城留驻的宿卫军。论战力,他们只是京畿一带的拱卫兵,负责戍卫皇城内外的治安,从未踏出过建康城半步,和常年攻城略地的世家部曲,根本没法相提并论。

  是以从前,无论皇室再怎么痛恨士族弄权,都不敢翻到明面上。

  直到豫章王建立应天军。

  那是真正姓萧的兵马,不仅战力强悍,不逊羯人的皇属大军,这几年在萧妄的训练下,更是所向披靡。

  莫说荀家军,便是大乾所有报得上名号的大族部曲加在一块,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叫她焉能不惧?

  而今那竖子在豪族林立的朝堂上,尚还只是孤身一人,不足为患,可若叫他和寒门联手,还成了势,他们荀家,他们士族又该何去何从?

  天禧帝这么急着给他物色王妃,不就是因为这个?

  自己之所以这么热心地帮忙张罗,也正因为此——

  既然那竖子早晚要娶妻,与其让他找个厉害的新妇,帮他一块对付荀家,倒不如让她挑个好拿捏的,放在他身边做眼线。即便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也好过让他们夫妻二人一块狼狈为奸。

  花宴被沈家那丫头搅黄的时候,她还颇为庆幸,毕竟这么短的时间,想物色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哪怕精明强干如她,也颇为头疼。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高兴,更麻烦的事就给了她当头一棒——

  萧妄那竖子竟招呼都不打一声,提前回京了!

  要知道那竖子是什么狗脾气?

  桀骜不驯,又唯吾独尊。

  因着那段讳莫如深的过往,他对建康城可谓恨之入骨,即便恢复了皇室身份,也一直在外领兵征战,不肯待在都城。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也是一个人住在汤泉宫,不见人,不上朝,更不应酬。天禧帝召他进宫,他都敢拒。

  原以为这次西南大捷,他也会和过去一样,随便打发个人过来述职,自己回边城逍遥。

  不成想他竟真的回来了。

  比预估的日子还提前了一个月,没知会任何人。

  连她也是刚刚从兄长那里得知。

  这是发生什么了?去了趟西南,就突然变得这般思乡,可一点也不像他。难不成真叫一场选妃花宴惹急,特特赶回来兴师问罪?

  呵。

  那样一个狂妄竖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怕是连沈盈缺是谁都不知道吧?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

  荀皇后心底无端生起一股不安,脑壳像被一根尖锐的长矛不断钻刺,痛得她不得不将五指插入乌发中,用力摁住自己的脑袋。

  娇美的容颜因过度用力,在烛光下变得狰狞,眼尾细纹坚硬得宛如岩石纹路。

  “告诉大家,这几日务必都给本宫警醒些,莫要叫萧妄抓到什么把柄,尤其是太子。别以为他姓萧就没事,这太子之位究竟是怎么来的,他比谁都清楚。荀家要是倒了,他也一样玩完!”

荀皇后的生辰宴安排在华林园。

  那是一座修建在宫廷内部的皇家御园,坐落于台城最北端,依山傍水,风景绝妙。

  沈盈缺到的时候,摆宴的华光殿已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都是建康城中侨姓世家的女眷,个个衣着华丽,笑容满面,无不以收到荀皇后的邀请为荣。

  白露直着脖子扒在殿外的四角亭里头张望,嘴里不满地嘟囔:“拿自个儿生辰摆鸿门宴,亏她做得出来。”

  秋姜抬手敲了下她脑门,瞋目警告:“这话烂在肚子里,莫要再提。这里是什么地方?仔细隔墙有耳,给郡主惹麻烦。”

  白露揉着脑袋,“哦。”

  嘴巴却噘得能挂油瓶。

  秋姜忍俊不禁,知她也是在为郡主担心,叹了口气,没再多管,转头继续帮沈盈缺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嘴里忍不住问:“郡主当真要进去赴宴?奴婢听说,那日赵公公回正阳宫复命,是叫人横着抬出来的,醒来后又挨了一顿打,当晚就咽了气,尸首都不知丢去了哪儿。奴婢在宫里服侍这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皇后娘娘气成这样。这节骨眼还邀您赴宴,显然是没安好心,您当真不找个由头推了?”

  “我能推一次,但能推一辈子吗?”沈盈缺反问。

  秋姜一下噎住。

  这话不假,荀皇后从来不是个会随便放弃的人,既然已经盯上百草堂,不拿到手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躲是躲不掉的。

  可是不躲又能怎么办?

  秋姜眉心拧成疙瘩。

  沈盈缺含笑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这里到底是皇宫,摆的又是宫宴,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至多也就在言语上为难一下我,不敢把我怎样。更何况……”

  同样的宴会,她前世已经参加过一回。

  只不过那时候,她已然将宗主之玉交出去,荀皇后也就没有再为难她,邀她过来赴宴,纯粹是为了让她从枯燥的禁足时光中解脱出来,放松心情。她当时还颇为感激。

  如今的情形虽与前世不同,但有一点没变——萧意卿和沈令宜都会出现在这场宫宴上。

  不得不说,这两人行事,当真比羯人的细作还要隐秘。

  莫说私底下见面幽会,便是一道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都少之又少。自己若不是经历了前世那一遭,也不敢相信,他们私底下竟纠缠了这么多年。

  而今日这场宫宴,便是近段时日,他二人为数不多会同时出席的公开场合。

  自己想用寻常手段和萧意卿退亲,自是难如登天,可若是能创造机会,当众揭穿他和沈令宜之间的奸情,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所以她才决定接下邀帖,来这宴上走一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后娘娘非善类,我也不是案板上的鱼肉,任她宰割。不是要摆鸿门宴吗?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才是项羽,谁才是刘邦。”

  沈盈缺坚声道,说完又问:“槐序来了吗?”

  ——那是百草堂门下的一位江湖客,精通墨家机关术,和易容变声法。世上之人,只要他接触过,无论男女老少,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连至亲都分辨不出。许多江湖帮派都曾向他抛出过橄榄枝,他却因感念当年月夫人对他们兄弟的救命之恩,留在了百草堂,如今也是沈盈缺身边的暗卫之一。

  秋姜点头,“人已经到了,就在暗处听候吩咐,郡主寻他过来是想做甚?”

  沈盈缺神秘一笑,“自然是有妙用。”

  说完也不多解释,领着两人往大殿方向去。

  也是这时,亭子对面的鹅卵石小径上一前一后也行过来两人。

  走在后面的人颔首塌腰,着宦官衣帽,乃是东宫的掌事太监,名唤“守拙”。

  行在他前头的那位,则穿了一身银白交领的大袖蟒服,面如冠玉,气若修竹。时下世家子弟好学女子施朱傅粉,以作风流。偏他生于锦绣堆,却从不摆弄这些脂粉勾当。一双眉眼生得英朗明锐,如剑破长空,举手投足又不失名士大家的从容清雅。

  端的是琴心剑魄,兰风梅骨。

  正是当朝太子,萧意卿!

  沈盈缺才刚迈出亭子的脚,霍然僵住。

  还真是冤家路窄,越不想碰见谁,就越会遇上谁,难不成这就是老天爷的恶趣味?

  可真够无聊的……

  若是从前,能和他有这样一场不期然的偶遇,她定会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直道是良缘天定,他们俩无论分开多久,相隔多远,都能回到彼此身边,谁也拆散不了。

  可如今,她只余一片漠然。

  那厢萧意卿也看见了她,身形一凝,脚步随之停下。

  那日讨要玉佩失败后,崔绍元就来东宫,将这丫头放出的狠话和荀皇后的打算,都一五一十对他转述了一遍。

  扪心自问,对于这个未过门的太子妃,他其实算不上多喜欢,当然,也并非完全讨厌。

  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娘罢了,在家有父母庇护,进宫又有皇家撑腰,性子难免骄纵了些。

  比不得宜儿,自小和他一块在掖庭受苦,知晓人情冷暖、世道艰难,待人接物也更加体恤人。

  若是这丫头肯听话些,自己也愿意耐下心来哄她。

  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都尽量满足。

  为她父母为国捐躯的忠义;也为她父亲当年不嫌弃他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处处礼待于他。

  所以六年前,他才会如此豁出性命,从羯人刀下救走他们姊弟。

  这要换成宜儿,得他如此搭救,自是感恩戴德,对他体贴入微。莫说到处惹是生非,给他添麻烦,便是连他该操心的事,她都能尽其所能帮忙料理好,不让他费半点心。

  得知己如此,也算不负此生。

  不能许她以正妻之位,他又何其遗憾?

  倘若那只霸占了鹊巢的鸠,能有宜儿十分之一的温柔小意,他也能稍稍安慰些,可偏偏,这个沈盈缺就是这般不让人不省心!

  让她修习妇道,她从来不听。

  许她可以在宫里自由玩乐,无所顾忌,她倒是一以贯之,还变本加厉。

  六年光景,他不知给她收拾过多少烂摊子,得罪了多少人。他从没抱怨过一句。就连这次花宴,她害自己丢了那么大的人,他都忍了没跟她计较。

  偏她还不知足,还要闹。

  退婚?

  呵。

  亏她说得出口!

  不过借了点皇室的光,才在都城站稳脚跟,嚣张个什么劲儿?真以为自个儿是天上的仙女,谁都上赶着巴结?

  就这人憎狗嫌的脾气,给宜儿提鞋都不配,真要和他退亲,怕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萧意卿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开,想起荀皇后的警告,又生生停下。

  罢。

  好男不和女斗。

  他堂堂一国太子,每天要操心的事多如牛毛,哪一桩不比她重要?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娘,头发长见识短,叫自个儿粗浅的眼皮束缚住手脚,也实属正常,何必跟她计较?

  太失身份……

  萧意卿摇头失笑,重新迈开脚朝沈盈缺走去,打算和她一道进殿,满足一下她的虚荣心,好让她听话些,莫要再无理取闹,说什么退亲不退亲的昏话。

  谁知步子还没落地,亭中佳人就先一步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曾给他。

  临走前,还让白露将她喝剩的半盏茶,大剌剌泼在他即将走过的鹅卵石小径上,险些溅湿他衣裳。

  萧意卿才刚挤出来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

  白露还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哎呀,奴婢给殿下赔罪。刚刚路上有只耗子,奴婢怕惊扰了郡主,就想拿这茶把它轰走,免得它没皮没脸非要过来纠缠。一时间没留神殿下也在这,真是失礼了。还望殿下莫怪。”

  说完就学着她家郡主的模样,头也不回地离开,礼都不行一个。转身的时候白眼翻上天,若不是眼珠有极限,怕是都要冲出眼眶,贴到他脸上。

  没皮没脸的耗子太子气得浑身发抖,险些咬碎了牙。

  守拙连忙上前打圆场:“殿下莫恼,郡主想是身子不爽,急于离开,待她康复了,自然就会回到殿下身边。”

  自己心里也犯嘀咕,晏清郡主一向对太子痴心绝对,平日殿下有意回避她,她都会提着裙裾,欢欢喜喜地迎上来,怎么也劝不走。怎的今日殿下难得主动相迎,她还躲开了?

  萧意卿冷笑,“翅膀硬了,自然是要飞的。只怕日后只要有孤在,她都会像刚才一样‘身子不适’吧?”

  守拙笑容讪讪,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唯恐他意气用事坏了大局,苦口婆心地劝:“殿下切不可动怒。而今您虽已有东宫之尊,然夺嫡之事瞬息万变,差一步都是空门。殿下千万不可就此松懈,平白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萧意卿横他一眼,“怎么?难道孤连一个小小的郡主,都责罚不得吗?”

  守拙恭声:“太子殿下尊贵无双,自然是想罚谁就罚谁,只是眼下还请务必忍耐。待您御极做主,莫说责罚,便是杀了晏清郡主,哪个又敢阻拦?”

  说着,他凑近压低声线:“殿下若还是生气,就想想淑妃娘娘,想想岑家的血海深仇吧!”

  萧意卿一怔,咬咬牙,果然没了话。

  这话听着刺耳,但也的确是这么回事。而今的自己,确实还没到可以完全随心所欲的地步。

  萧室和荀家内斗多年,早已是水火不容。父皇更是视荀家如洪水猛兽,早在他登基的那一刻起,扶植寒门,对抗士族,就已经成为他毕生的追求。

  而论寒门之力,普天下又有谁能比得过那几乎荟萃了所有寒门英才的百草堂?

  于荀家而言,寒门助力不过是锦上添花,能攥在手里固然好,得不到也无伤大雅。可若是叫它落入父皇手中,那对荀氏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是以他和沈盈缺的这门亲事,表面上瞧,是沈盈缺以没落士族的孤女之身,在高攀皇家;

  实则却是荀家在拿他这个皇子伏低做小,百般讨好沈盈缺。

  以至于连他的太子之位,也仅是因为当初沈盈缺在落凤城先看上他,荀皇后才会从一众皇子里头挑中他,倾荀氏之力悉心栽培出来的。

  多可笑啊。

  他一个天潢贵胄,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当年去落凤城,除了被排挤的原因外,他也是憋了一口气,想向世人证明,纵使没有家族倚仗,他也一样能凭自己的本事,杀出一条通天路。

  岂料最后通天路是杀出来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当真讽刺!

  而更讽刺的是,他还拒绝不了。

  即便不愿承认,他也不得不认,没了荀家,他便是豁出一条命,也爬不到如今的这个位置。

  而父皇又极是痛恨荀家,对他这个背靠荀家的太子,也是一万个瞧不上。否则以他对沈盈缺的宠爱,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花宴,就责罚得这么厉害?

  只怕他那位父皇早就恨不得亲自提刀,将他和那丫头之间的红线斩断了吧?

  眼下自己羽翼未丰,尚不能与他正面对抗,想要坐稳东宫之位,只能依靠荀家,依靠百草堂。

  会让荀皇后生气的事,他不能做;

  和沈盈缺的这门亲事,他也断然不能退。

  无论多恼,多恨,他都必须忍。

  哼。

  不就是一个黄毛丫头吗?他哄就是了。

  勾践能尝肝胆之苦,才有十年后的吞吴之势;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方能铸就后来的不世之功。

  终有一天,他要将今日所受的屈辱,都十倍百倍地奉还,让那些曾经折辱过他的人,都尝尝这任人宰割的绝望。

  尤其是她沈盈缺!

华光殿内已然开席。

  荀皇后坐在上首胡床上,言笑晏晏地和一众赴宴的女眷说笑。

  她今天穿了一身遍地织金的绯红襦裙,浓密的长发高高绾起,以金凤白玉笄固定。两侧额角上方各簪一枚金蝶振翅步摇,顺着双颊垂下两片莹亮的珠珰,映得她白皙的面庞愈发细腻无瑕。无论怎么动作,垂珠都不曾摇晃一下,端的是雍容华贵,端庄娴雅。

  女客们一人一食案,分排跪坐于大殿两侧。

  靠近荀皇后而坐的,都是宗亲命妇,地位极尊贵,越往下,家世身份越不显。然无论身份高低,每个人脸上都捧着同样热络的笑,竞相给荀皇后献礼,场面和谐又热闹。

  沈盈缺不欲惹人注目,除履上阶后,便跟着接引的宫人,一声不吭地从众人背后绕过,到自己的席次落座。

  约莫过了一水刻,萧意卿也入内,若无其事地上前和荀皇后见礼,寒暄完几句,又径直离开,到前头的竹林堂招待男客。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只落在荀皇后身上,没看过沈盈缺一眼,仿佛根本不认识。

  众女眷不由窃窃私语。

  荀皇后也微微皱起眉。

  沈盈缺却浑不在意,犹自吃酒夹菜,当他是空气。

  一个陌路人罢了,很快就要反目成仇,她又何必去关心他的喜怒?倒不如把精力都节省下来,用在更要紧的事上,譬如筵上那两个坐得比一众亲王王妃还要离荀皇后更近的人——

  一个头梳珠玉宝髻,身着雪青色七破花间裙,分妆间浅靥,绕脸傅斜红,荏弱而柔美。

  正是沈盈缺的堂妹,沈令宜。

  另一个则穿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卷云纹夏衣,头发梳成利落小髻,两鬓落着点点霜白。整个人颇富态,笑起来,一双细眼几乎被褶皱淹没。

  乃是她们的祖母,沈家现如今的话事人,胡氏。

  论血缘,沈盈缺和胡氏其实并无关系。

  沈盈缺的嫡亲祖母姓崔,出自清河崔氏,和她祖父总角相识,青梅竹马,及笄后便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次年便怀上一子,羡煞旁人。

  岂料好景不长,就在她祖父奉旨去西南巡视之时,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崔氏,不慎在家中跌倒,致使早产。虽说孩子平安生了下来,可她本人却因大出血撒手人寰。

  祖父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也只赶上她入殓,一口老血当即喷在祠堂台阶上,生生染红一整块石阶。

  便是如今,族中子弟去祠堂祭拜,仍能看见那抹藏在苔痕间的深刻暗红。

  胡氏便是这个时候冒的头。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俘获祖父那颗破碎的心。也没人清楚,她是怎么说服祖父,让她这个毫无身份背景的远房表妹,做了填房。

  只知二人自成婚那晚起,便一直分房而居,却是不到十个月,就诞下一子。待祖父追随祖母辞世,她便以长房常年驻边、不理家事为由,携自己的儿子沈懋,坐上沈氏家主之位。

  此事于礼不合。

  父亲自然知道。

  只是当时,他一门心思都在北伐大业上,对这等小家琐事根本不关心。母亲就更是没兴趣搭理。是以后来,即便大家都知道这样行事不妥,还是稀里糊涂地由她去。

  一由,还就是二十年。

  以至于现在,沈懋都已作古,胡氏仍占着家主的位子作威作福。

  沈盈缺自小生长在边关,甚少回京,和这位名义上的祖母并没见过几面,也不清楚长辈们的过往,只记得为数不多的几次进京探亲,胡氏都会给她准备许多好吃的,全是她爱吃的,她很是欢喜,对胡氏的印象自然也不错。

  后来家逢骤变,她被接回建康。骤然要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哪儿哪儿都不适应,闹了不少笑话。

  也是胡氏带着她一点点熟悉这里的人和事,她才能顺利走出最开始的迷惘。

  对胡氏也就更加感激。

  胡氏有什么要求,她都全盘满足,从不问缘故。自己做不到,就去求别人,得罪人也在所不惜。即便进宫当了郡主,也不忘提携胡氏的两个孙辈。

  那时候,她是真心以为,胡氏就是她的至亲。

  而亲人,是永远不会背叛亲人的。

  直到后来,谋逆案发,胡氏不仅没有像个祖母那样庇护他们姊弟,还主动站出来,将她和阿弟,乃至他们父母,都从沈家族谱上除名,甚至连坐实她阿弟通敌的密信,也是胡氏专门请人模仿笔迹写出来的,她才终于明白,亲人翻起脸来,才是真真不留情面。

  也只有他们才知道,刀往哪里捅,能让你最痛。

  往事会过去,但终究不会如烟。

  她虽还没办法立刻就让这对祖孙尝到报应,但想让她再像前世那样,被她们耍得团团转,也是万万不可能。

  若没记错,前世这场生辰宴,沈家受邀过来赴宴的,只有沈令宜一人,眼下不仅多了胡氏,连座位也比前世更加靠前……

  似是为了回应沈盈缺的猜测,荀皇后朝胡氏递了个眼神。

  胡氏拄着鹤头楠木杖,从枰座上站起,笑吟吟对大家道:“今儿是皇后娘娘大喜之日,老身虽不及各位夫人、女公子有才,但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给娘娘的生辰添点喜气,于是用了点巧思,命人做了个小玩意儿,特特带来进献。”

  荀皇后好奇地:“哦?是何物?快呈上来给本宫瞧瞧。”

  几个内侍便合力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硕大瓷缸入内。

  沈盈缺抬眸去瞧。

  原是一座与真人等高的假山流水盆景摆件,里头木石为山,玉水为泽,袅袅轻烟自暗孔中缥缈而出,于山水间勾勒出云流龙行的浅痕,俨然仙家景致。

  云雾深处还簇拥着一座悬天花苑,门前立碑,上书:阆风。苑中建有九层玉楼,左绕瑶池,右环翠水,后方盛开着一片嫣红的桃林,楼前开阔处则和眼下的华光殿一样,正大摆筵席。

  只不过赴宴的不再是俗世凡人,而是一群腾云驾雾的神仙,个个裾带飘卷,仪容风流。侍女们手托金盘,自桃林中翩跹而出,奉上仙果,引得众神纷纷赞叹。

  席位正上方一位主神姝丽,则盘坐于七彩祥云之上,唇瓣微弯,目不斜视。论做工,她显然是这里头最精致的。头顶一圈圆形宝光皆由玉石镶嵌,通肩大衣线条亦是流畅飘逸,如水纹堆叠,仿佛下一刻便会乘风飞起。

  有眼尖的立马惊呼出声:“是西王母蟠桃宴!”

  众人随之顿悟。

  南朝道教之风盛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寒门书生,都以坐而论道、谈玄登仙为江左风流。荀家更是世代笃信天师教,族中子弟名字里常带有的“之”字,便是其追求道门的象征。

  譬如荀皇后的父亲“荀慎之”,兄长“荀勉之”。

  荀皇后自己也是天师教的信徒之一,和教首了尘子关系匪浅。那困扰她多年的头疾,就是靠这位半仙炼制的丹药,才压制下来。

  而道门学说中,西王母乃众女仙之首,掌管三界十方所有得道登仙的女子,诚如人间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便是荀皇后本人。而蟠桃宴又暗合了今日这场生辰宴,蟠桃本身更是长生不老的法宝。以此宴入假山水做生辰贺礼,既投了荀皇后所好,又应时应景,寓意非凡,再合适不过。

  退一万步说,即便没有这些特殊含义,这座假山水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做工精良的摆件,拿来送礼,绰绰有余。

  没有辱没那句“用了点巧思”。

  荀皇后喜不自胜,当场赏了胡氏好些金饼。

  其余宾客也是赞不绝口。

  胡氏满面春风,口中却道:“哪里就那么好了?不过一件笨重蠢物,送给娘娘打发时间。我一老婆子,也想不出什么妙招,还是家里这个不成器的孙女给出的主意。里头所用材料,也都是她精心搭配出来的香料木,说这样更有韵味。也不知配得好不好,娘娘莫要取笑才是。”

  荀皇后听完更加惊喜,闭眼仔细一嗅,果然芬芳沁脾,叫人心旷神怡,直夸沈令宜有心。

  众人效仿品鉴,奉承声此起彼伏。

  沈令宜含羞垂眸,怯生生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让各位见笑。”

  周围奉承声更大。

  却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道尖刻的嗓音,语气颇为挑衅:“自古香药不分家,要论这辨香识药的本事,百草堂的前任宗主月夫人若说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传说她那鼻子已练得比灵犬还精,只消轻轻一闻,哪怕百余种香料混杂在一处,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辨别出来。晏清郡主家学渊源,想是青出于蓝,不如就来说一说,这座假山水里头,都分别用了哪些香料木吧。”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齐刷刷排射过来,密密麻麻,犹如漫天箭雨。

  秋姜和白露不约而同握紧了手。

  沈盈缺位于风暴中心,却是一派淡然,不仅不躲闪,还抬起一双清明的眼,径直望向对面挑事之人。

  只见那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面若满月,身形窈窕,姿容不逊沈令宜。只是看人时,双眼总习惯性地高抬微眯,带起几分倨傲之气,显得不甚好相与。此刻看着沈盈缺,更是目光着火。

  正是秋贵妃的内姪,宣城县主,秋雯君。

  世人皆知,大乾豪族中地位最高的一档姓氏,当属“荀”“颂”二姓。十三年前,颂相公领着颂氏阖族退出朝堂,荀姓便一家独大。唯一能勉强与其一争锋芒的,就只有荥阳秋氏。

  也便是秋贵妃的“秋”。

  众所周知,天禧帝的后宫,一半由荀皇后说了算,另一半则是这位贵妃娘娘的天下。

  而她诞下的皇子吴兴王,更是如今公认的、争夺储位的强劲人选,和萧意卿势同水火。

  朝堂上也因此分出两派,一派以荀家为首,扶保太子;另一派则为秋家马首是瞻,日日巴望着能抓到萧意卿的错处,好废了他,拥立吴兴王上位。

  沈盈缺从前养在荀皇后膝下,又是内定的太子妃,立场自然属于“荀派”,和“秋派”的秋雯君可谓针尖对麦芒,每次见面不吵出满天星斗不算完。这会子又碰上,秋雯君会当众向她发难,也不足为奇。

  她只是没想到,荀皇后一向视秋贵妃为眼中钉,生辰宴都不给她下帖,竟会容许她侄女过来胡作非为。

  果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啊……

  沈盈缺摇头失笑。

  秋雯君以为她是在笑话自己,当下越发着恼,甩开自家胞姊在食案底下不停拽她衣袖的手,拍案哼道:“晏清郡主为何不说话?难不成连令堂都嫌你粗蠢,不愿传授你看家本事,以至于你连一样香料木也辨认不出?”

  沈盈缺挑眉。

  阿母的确不曾教过她辨香识药之术,倒也不是因为她笨,单纯就是没时间。

  落凤城地处边境,每天冲突不断,伤员也是只增不减,阿母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连饭都顾不上吃,哪有闲暇教她这些?

  阿母对此也颇为愧疚,嘴里总是念叨,等以后战事消弭,定要好好陪她,把一身的本事通通传授给她,让她也能救死扶伤,她还期待了好久。

  只是当时谁也想不到,她们原来是等不到这个“以后”的……

  后来进了皇宫,荀皇后有意将她养歪,更加不会教她这些,她也便一直蹉跎下去。

  可一个要做太子妃的人,且生母还是名动天下的药石大家,若是连这点寻常闺秀都能评说一二的香料木都辨别不出,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到时别说她,连百草堂的名誉也会跟着受损。

  秋雯君拿这事为难她,也算切中要害,不愧是跟她别了多年苗头的老对手啊……

  但可惜,这回要让她失望了。

  前世六年太子妃,一年皇后,纵使起初什么也不会,她也早就在无尽的明嘲暗讽中,将自己磨炼成一个标准的高门贵妇,诗赋、茶道、调香、插花,甚至清谈,她都信手拈来。

  早在假山水抬进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辨出里头所用的木料不一般。这么长时间过去,莫说认出是什么香,她都能准确地报出这些香料木分别都用在什么地方。

  用这个为难她……

  沈盈缺忍不住想笑,觑着对面还跟三岁孩童一样争斤论两的幼稚鬼,忽然起了玩心,故意板起脸,摆出一副十分为难却又咬牙不肯服输的倔强模样,死死盯住那座假山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殿内果然起了一阵议论声。

  荀皇后哂笑,胡氏摇头,沈令宜仍旧垂首做含羞状,嘴角却勾着几分讥诮。

  秋雯君活像一个熬死了十个婆母的小媳妇,扬眉又吐气,声音都拔高许多:“都说百草堂医术冠绝天下,月夫人更是华佗再世,今日见过郡主,也没觉多了不起,和我家里那年方十岁的小妹相比,也无甚差别。就这样还敢妄想广陵王殿下?哪怕搅黄一百场选妃宴,王爷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今日来赴宴的女客,除却那些围绕荀皇后而坐的宗亲命妇,其余都是那日赴选妃花宴的女眷,对广陵王妃之位或多或少都存了心思,冷不丁叫沈盈缺坏了好事,心里自然有恨,只是碍于颜面,不好发作,眼下有秋雯君带头,她们自然不会再罢休。

  夫人们还算矜持,用轻蔑的目光侧侧挑上几眼后,便扭过头去兀自暗笑,没再说话。

  年轻女娘可就没这般沉得住气,一个两个都抻着脖子瞪着眼睛,跟厮打了三天的斗鸡一样,不把沈盈缺叨成筛子不算完——

  “粗鄙村妇,连香料木都认不出来,还想嫁给王爷?王爷不把她羞辱到泥里头去,我就不姓朱!”

  “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到处拈花惹草。太子殿下就是心太软,否则早把她休回老家喝西北风。”

  “王爷敬重沈老将军忠义,每年无论多忙,都要亲自去他陵前祭拜。她这做女儿的不感激也就罢了,还这样断他姻缘,简直恶毒至极!真该让王爷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摆正自己的位置,否则真以为自个儿是天上的仙女,什么人都敢觊觎。”

  ……

  那厢沈令宜似乎也终于想起来,自己也姓沈,应该帮自家堂姊说话,于是毅然决然站起来道:

  “大家快别这么说,我家阿姊也不是有意疏于教养的。香料之道博大精深,我研习这许多年,也只是初窥门径。似这混入流水中的蔷薇水,熏在玉楼上的龙涎,都是宫中御品。若非皇后娘娘抬爱,曾赏赐给我些许,我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识得。阿姊自幼生长在边地荒城,没条件接触这些,认不出来也实属正常,还望县主莫要再为难。”

  说到最后,她似有些不忍,眼角沁出两颗晶莹的泪珠,怕别人发现,飞快摸出帕子,背过身去擦。

  一副受尽委屈也要为堂姊讨回公道的仗义模样。

  秋雯君却听出来,她这话分明是在暗暗挖苦沈盈缺生长之地荒莽,才致使她缺管少教,粗鄙不堪,当下心情大好,也不管沈令宜是不是也属于“荀派”,立马拊掌附和。

  “沈三娘子此言差矣!制药和调香本就是一个道理,靠的也都是自个儿的天赋。这天赋好的,师父随便点拨两句就能触类旁通,成为大家,似三娘子这样;那天赋不好的,你便是拜到九天玄女门下,也是个毫无寸进的木疙瘩。三娘子这般年纪能有如此成就,已着实不凡,有些人便是拍马,也一辈子追不上!”

  沈令宜又哭,“县主谬赞,论才华,我哪里比得上阿姊万分之一?不过是运气好些,恰好能在都城长大,免于边境蛮荒之苦罢了。”

  “三娘子就甭谦虚了,凭你的天赋,便是当真生长在那些穷乡僻壤,也会闪闪发光,断不会似你阿姊那样永坠尘埃。”

  ……

  两人一唱一和,一阴一阳,配合得游刃有余,颇有种伯牙子期相见恨晚的遗憾,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只怕当场就要义结金兰。

  眼神交流间,秋雯君正想拿前两日的花宴丑事再添一把火,让沈盈缺彻底无地自容,就听沈盈缺忽然开口——

  “这蔷薇水虽好,却是过柔易散,留存不住,需得搭配其他香料一块使用,方能长久。譬如这流水里头,便混了苏合油帮忙固香。”

  “龙涎倒是不错,气柔味润,质地温雅,属香中上品。顶级的龙涎,更是能留香长达数月之久。然这座玉楼所散之味,却带了一种淡淡的木苔之气,并不纯粹,显然不是龙涎,而是冻龙脑,也叫羯布罗香。”

  “此香与龙涎形色相似,味雾相仿,质地却不甚温和,部分人接触后,会引出不适之症,严重者甚至还会危及性命。而论产量,冻龙脑更是远不及龙涎稀有,价格自然天差地别,故常有奸商以冻龙脑充龙涎,牟取暴利。妹妹说自己做这玉楼的材料,选用的是龙涎,实则熏的却是冻龙脑,莫不是手底下也出了这样利欲熏心的刁奴,诓骗妹妹财帛?”

  “宣城县主这般见多识广,怎的也不提醒一下?”

  秋雯君木然僵在座上,嘴巴干张。

  沈令宜也跟抹脖儿的鸡一样,“呃”的一声,突兀地噎住了哭腔。

  这座假山水其实并不是她命人做的。

  甚至都不是她原本给荀皇后准备的贺礼。

  从接到邀请到进宫赴宴,统共才几天时间,她哪来得及造这么个玩意儿?

  不过是那日,她从崔绍元递来的话里听出猫腻,寻祖母商量,这才临时将沈家族老给天师教教首预备的礼物挪来,配合荀皇后的计划。

  至于里头都用了什么香料木,她根本没时间研究。底下人怎么给她报,她就怎么说,哪里晓得蔷薇水里还掺了苏合油,龙涎香还被他们中饱私囊?

  这个沈盈缺,平时愣头愣脑,给她挖什么坑都能傻乎乎地往下跳,怎的在乐游苑关了几天,就突然变这么机灵,都能反过来给她挖坑了?

  不等她琢磨明白,沈盈缺又望着她,歉然一笑,“想是家下那群混账觉着妹妹资历浅,又故意瞒报了。妹妹莫要自责,待我回去后,定好生帮你讨回公道。”

  这下连胡氏也变了脸色。

  何为“资历浅”?谁形容自家人会用这样的字眼?不过是在提醒大家沈令宜的过去罢了!

  ——虽同为沈氏所出,沈盈缺是长房正儿八经养大的孩子,而沈令宜却是二房半路捡回来的,连个生母都还搞不清楚。

  时人重门第、重血脉,尤其是这些侨姓士族。莫说门第低微的寒士子弟,便是那些大族出身的王孙公子,倘若打小没在正院里头好好培养长大,他们也是半点瞧不上。

  所以刚刚,沈令宜才一直拿沈盈缺在边地长大说事。

  可真要论起贵贱,沈令宜又哪来的资格嘲笑她?

  殿里气氛变得微妙,原本打量沈盈缺的目光,都纷纷转向沈令宜,或玩味或讥诮,或直白或含蓄,没有一种是好相处的。

  沈令宜苍白着脸,僵立在座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是被钉死在幕布上的皮影,若不是牙关咬得够紧,只怕已经晕倒在地。

  秋雯君见她可怜,想帮她说话。

  沈盈缺的词锋却已先一步杀到:“适才听县主话里的意思,似乎一点也瞧不上边境之地出生的百姓。为何?难道他们不是大乾子民,要容你这般羞辱?”

  “啪”的一道拍案声,吓得秋雯君一哆嗦,半天说不出来话,待回神,立马反击:“少在这里跟我装腔作势,我瞧不上的到底是谁,你心里清楚。”

  “我为何会清楚?”

  沈盈缺挑眉,“我只知道,边境之地,亦是我大乾之壤;所居生民,亦是吾等同族,大家共食一地饭,同饮一江水,何来高低贵贱之分?单以出身论英雄,方才是一叶障目,蠢人之行!”

  秋雯君一愣,活了二十多年,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论断,心里一阵好笑,人不就是分三六九等的?姓沈的不愧是边境蛮地养出来的下种,连想法都这般不入流。

  她当下便要狠狠讥笑回去。

  沈盈缺又悠悠道:“你若非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可别忘了,广陵王殿下的封地,也在边城。那些你瞧不上的穷乡僻壤,可都是他舍了一身血肉,拼死搏杀回来的。”

  秋雯君一下哑了声。

  沈盈缺又道:“殿下珍视边地每一位百姓,为了他们一亩不甚肥沃的瘦田、一间漏风的茅草房、一头年迈的耕牛,都能漏夜追击羯人数百里。倘若让他知晓,你这般瞧不上他以命维护之地,会作何感想?”

  “我没有瞧不起他们!”

  秋雯君拍案而起,声音却虚了一大截。

  沈盈缺哼笑,老神在在地拿汤匙数着瓷碗里的小圆菇,不咸不淡地补完最后一刀:“想来那时候,贵府应当就不用再烦恼,该怎样才能阻止县主你再女扮男装,混入军营。预备了六七年的嫁妆,也终于能找个殷实的人家,平安送出去了。”

  ——萧妄生得俊美,又位高权重,建康城里仰慕他的女娘,手拉手,能绕秦淮河十来圈。

  可她们中大多数人至多也就贪看一下他的皮囊,到了年纪,该嫁人还是会嫁人,不会过多纠缠。

  偏这位宣城县主却是个例外,无论明里暗里被拒绝多少回,闹出多少笑话,她都痴心不改,跟狗皮膏药一样。以至于现在,人都已经二十来岁,早过了花嫁之年,却还未许定任何人家。

  适才她讥讽沈盈缺搅黄选妃花宴,是别有所图,痴心妄想,可真要较起真来,哪个女娘又“痴心妄想”得过她?

  殿内“噗嗤”响起一阵窃笑。

  那些跽坐在荀皇后身边的宗亲命妇,本就无意与萧妄结亲,对适才这场如市井泼妇吵嘴般的闹剧更是鄙夷不已,且她们又都属“荀派”,和秋雯君一向不对付,因着荀皇后才一直忍着没发作,眼下见秋雯君吃瘪,她们心里不知多痛快,虽不好放肆嘲弄,但眉眼官司必然少不了。

  秋雯君再大大咧咧,也终归是女子,脸皮薄,很快就叫那些充满戏谑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面如火烧,恨不能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可她到底是荥阳秋氏的嫡出女公子,金尊玉贵,娇生惯养,受了这样的委屈,如何肯罢休?当下也顾不上什么颜面不颜面,再次甩开胞姊拉扯自己的手,指着沈盈缺怒骂。

  “我再怎么夹缠王爷,那也是光明正大,无牵无绊。不像你,水性杨花,吃锅望盆,有了太子殿下还不够,竟连他的皇叔也要惦记,简直无耻之尤!王爷若是知道你的嘴脸,非扒了你的皮!”

  这话像是敲响了进攻的鼙鼓,那群倾慕萧妄的女娘纷纷群起攻击沈盈缺。呆滞了许久的沈令宜,也难得撕下柔善的面皮,皮笑肉不笑地讥讽了两句。

  秋姜和白露气愤难担,很想张口帮忙,碍于身份,只能在后头捏拳干着急。

  荀皇后端端坐在上首,看着她们将自己的生辰宴变成村口泼妇骂街,不仅没有阻止的意思,还颇为享受。

  她承认,沈家这丫头今天的表现,的确有些出乎她意料。若不是这丫头的脸生得实在太美,世上再难寻出第二个,她直要怀疑,百草堂连夜找了个模样相似的人,过来帮忙顶缸。

  崔绍元那天提醒她小心,也不算杞人忧天。

  但可惜,再厉害有什么,还不是照样逃不出她的手掌心?虽说场面闹得比她想象中难看,可只要能达成目的,她也懒得多管,大不了散宴后再敲打一番,别外传就好。

  怕沈盈缺那副莲花舌再次将局面翻盘,荀皇后轻启丹唇,欲亲自添最后一把火,彻底把她将死。

  就听廊下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一个绛衣小内侍白着脸,跌跌撞撞跑进来,叫门槛绊了一跤,重重摔在漆木地板上,却是不敢耽搁片刻,爬起来就立马叩头行礼,声音抖不成调。

  “启、启禀皇后娘娘,广、广广陵王殿下求见,带了好些人,手里还提着尚方斩马剑,说是要给晏清郡主献礼,现就在园门外候着,望皇后娘娘示下!”

  荀皇后嘴边才刚浮起的讥嘲,瞬间僵在脸上。

  满殿喧哗也像是被人摁下什么机栝,顷刻间寂灭得一干二净,连一丝呼吸声也听不见。

用户评论

来自火星球的我

这个游戏节奏真是够快的,每天上线都能看到新的剧情,太喜欢这种追着看下去的感觉了!

    有6位网友表示赞同!

风中摇曳着长发

画风真的很好看,人物设计也很有特色,让我一下子就陷进了故事里。

    有11位网友表示赞同!

非想

剧本写的真棒,皇叔的角色简直是太吸引人了!爱极了那种冷面王爷的设定!

    有5位网友表示赞同!

仰望幸福

女主角 sassy 很有性格,跟前夫纠缠不清这种剧情设定有点反差萌可爱。

    有15位网友表示赞同!

我要变勇敢℅℅

剧情发展感觉越来越刺激了,期待后续会发生什么大剧情啊~!

    有5位网友表示赞同!

笑傲苍穹

这游戏的语音演员选太棒了,真的把人物的个性表达得淋漓尽致!

    有6位网友表示赞同!

凉笙墨染

喜欢这种古代穿越甜宠的故事,画面也好美,每天都会来玩一下!

    有20位网友表示赞同!

全网暗恋者

这款游戏让我体验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人生,感觉自己也成为了女主角!

    有16位网友表示赞同!

有些人,只适合好奇~

之前看到很多人都说这部游戏很好玩,现在试过了真的不负众望!

    有11位网友表示赞同!

在哪跌倒こ就在哪躺下

这游戏的玩法很简单,适合各种年龄段的人玩,而且剧情很有吸引力!

    有8位网友表示赞同!

摩天轮的依恋

皇叔的眼神里有着什么故事啊?希望后面能解释清楚!

    有11位网友表示赞同!

微信名字

前夫什么的都扬了吧!女主角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喜欢这样的设定!

    有10位网友表示赞同!

我绝版了i

游戏界面设计非常用心,每个场景都很有画面感!

    有15位网友表示赞同!

一笑傾城゛

喜欢这种轻松愉悦的剧情游戏,可以让你暂时忘记烦恼!

    有15位网友表示赞同!

爱你心口难开

这游戏的音乐也很棒,背景音乐烘托气氛出神入化!

    有19位网友表示赞同!

断秋风

太想跟皇叔组CP了!他超帅气的!

    有14位网友表示赞同!

满心狼藉

每次完成挑战都会获得奖励,很有成就感!

    有14位网友表示赞同!

别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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